已是三月里,草木春回,万物复苏,宫人们在暖融融的日头底下磕着瓜子儿唠着嗑。
除夕宫宴太子与太子妃携手踏雪寻梅被传为美谈,太子为太子妃折了两支好看得出奇的红梅,都城最大的茶楼酒肆待宾楼的说书人都开始写上话本子了。
常年紧闭的含光殿的窗户被太子妃打开了,从来没事就卧在内殿榻上的太子被太子妃抬到了东宫的院子里晒太阳……诸如此类,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占据六宫八卦榜的榜首。用东宫小黄门的话来说,东宫池子里的几尾锦鲤,自太子妃来后,都心宽体胖了。
东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那原本一个个面黄脸黑大气不敢喘的宫人们,如今个个都整日面色红润笑盈盈的,走出宫门腰杆都挺得笔直,去别宫跑趟差事还要被人逮着追问:你们南娘子又赏了什么好东西?
连那日慕容淙都开起了玩笑,道:你这来了还没有半年,便把整个东宫的人心都收买了去。
瑾穑拿着象牙梳子的手轻轻地梳拢着他的发,还这样年纪轻轻,居然都已经有不少白头发了,心里想着,嘴上顺口笑问:“那殿下的心可曾被妾收买了去?”
慕容淙的笑意凝在唇边,凝眸看着镜子中的她,意味不明。
要说生分了显得夫妻疏离,可熟稔了也是够呛,就比如说如今这位夫君大爷,非她做的吃食不吃,非她梳的发不出门,有一回她被楼后叫去训斥,已届午时才被放回,这位仁兄竟披头散发地等到她回。
瑾穑心底无奈一叹,她开始有些想念初来时那个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太子了。
这日春分,到了午膳时分,见是春和来送膳食,他就有些不高兴,却到底未显在脸上,只淡淡顺口问了句:“太子妃呢?”
春和行礼回禀:今日春分,百花盛开,太子妃在忙着“晒春”。
晒春?他只听过三伏天晒书的,还没听过晒春的,这是南朝人的习俗?
到了下午,他批改完条陈,觉得腰酸背痛,刚想躺下,又想起她和韦君迁对他的告诫,要多走动才对身体好,复又站起,缓缓往和光殿而去。
春日午后,暖阳明媚得很,将人晒得慵懒异常。一进庭院,忽觉柳暗花明,蜂蝶相忙,一派百花竟放的热闹争春,草木葱茏的欣欣向荣。平日里总见她指挥着花匠胡乱地里里外外拾掇,他看了总嘲笑她不嫌累得慌,却不曾想,不经意间她竟将庭院打理地这般花团锦簇,意境高雅。
住了这么多年,都不曾觉得这园子这般热闹明朗过。慕容淙心情一派怡然,便分花拂柳,闲庭信步。行至百花深处,一架缠枝黑檀春榻,半罩着一顶半透不透的鲛纱帐,却见那里面影影绰绰,虚虚勾勒出一个侧躺的窈窕身影,时下已换了春衫,轻薄缱绻,曼妙得很。
慕容淙第一次觉得这春日的暖风能把人熏醉,他便是这般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伸出手,轻轻撩起了纱帐。
花影帘帏,春睡粉腮,那一刻,只觉得时光翩然,喉头喑哑,仿佛连那香尘都刻意静静,小心翼翼地缓缓下阶。耳边响起古人的诗:画阑曾倚东风笑,向晚樱桃一半开。
他轻轻撩袍,坐了下来。细细一看,竟看到那粉嫩嫣红的唇角处,一线晶亮,她居然,睡得流口涎……!
再次,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用手指轻轻拭去那一线口涎,惊觉此刻想的不是赶紧去净手,而是,这指尖肌肤,细腻软滑得很,细细揉抚,竟觉得抽不开手去。
他缓缓俯下身去,近到她温热湿润的鼻息拂到他脸上,近到看得到她鼻尖上沁出的细密汗珠,近到那两瓣鲜妍欲滴的唇就在眼前。
身后忽然响起春和的声音:“王爷,您怎么站在此处?”
这朵海棠春睡,当真是招蜂引蝶得很呐!慕容淙心底一叹,闭了闭眼,脸上阴鸷一闪而逝,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与心情,站起身来,将纱帐拢得严严实实。转过身的一瞬间,脸上已挂上了温和笑意。
“七弟来了。”
慕容衍施了礼,笑道:“臣弟刚刚去母后宫中请安,奉母后之命,来给皇兄送舅舅刚进上来的皮子,母后自己不舍得用,只挑了最好的,定要臣弟送来给皇兄。”
“有劳七弟了。”慕容淙微笑着摆手做了个“请”,行至院门处,淡淡地道:“怎么也没个人通禀,这东宫里,如今当真是没了半点尊卑规矩?”
寺人宫婢呼啦啦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含光殿的小黄门说皇兄往园子这边来了,是臣弟莽撞了,只听说院子里的花儿是六宫盛景,想着皇兄在逛园子,便未及通禀就擅闯了进来,还请皇兄降罪。”
“你我兄弟,说这些就生分了。都是下边的奴婢怠惰偷懒。太子妃年纪小,抹不开脸面管束,是该治治了,半点规矩也无。”
慕容衍听了,眼中狠厉稍纵即逝,只笑着微微躬身随在他身后。
瑾穑是被一声声惨叫唤醒的。她都不曾觉得这一睡,便将近日暮时分了。她还揉着惺忪睡眼,由着春和给她披一件暖绒大袖衫,懵懵懂懂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春和回道:“外院的奴婢们正领受廷杖二十,陈姑姑正亲自监刑呢。”
“廷杖二十?缘何下此重手?”瑾穑知道廷杖十下便已是重刑了,二十可是能要了人命的。
春和便把下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瑾穑心下便明了了,慕容淙的这廷杖敲打的不是奴才,而是慕容衍。
他久病沉疴,六宫之人不把他放在眼里已久,只没有想到慕容衍连东宫的内院,也敢这样擅闯。看来,这对兄弟间的嫌隙,可不是一般深。
瑾穑心里想着,他眼下必定是心里不痛快的,今日她可得躲着些,不要去寻他的晦气。因此,连晚膳她都推脱午睡受了寒气,身体不适,没有与他一同吃。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哪知,这尊阴晴不定的神佛,哪里是她想躲,便能躲得了的?这不,膳后,含光殿寺人来禀奏:今夜请太子妃侍寝。
“侍寝?!”春和呆愣楞地瞪大了眼睛看她:“怎么好好的,突然要侍寝?”
瑾穑心里沉重,是啊,花月春风等闲度,不思进取朝与暮,太平日子过得久了,她的脑子竟也随了春和,竟也跟她一样的想法,毫无居安思危的未雨绸缪。
挖空了心思夺嫡争宠才是她该做的不是吗?居然快半年了都没有圆房,她都没有觉得不正常,毫无危机感,让她几乎要忘记还有侍寝这回事了,都怪这日子太过风平浪静,这东宫的妃妾太不会惹是生非,慕容淙这个室友相处得宛若同窗,氛围太过和谐亲睦,叫她从来都没有想过邀宠这回事了。
这下……她不是该高兴吗?
终于……要圆房了。
终于……能怀上子嗣母凭子贵了。
终于……往后余生可以有着落了。
可是,这心里,怎么五味杂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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