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
春和告诉她,昨日她晕倒后,恭嫔便直接入了太极殿。整整一夜,太极殿灯火通明直至今晨。
不用猜,她也知道,恭嫔这是与慕容衍谈妥了条件,以‘攀咬皇后’为筹码保全慕容煜。
慕容衍想要废了楼婉的心思,已不是一两日了。但是,一直以来,楼婉虽说不聪明,却也并没有犯什么大错,他也一直不好下手,如今,谋害宠妃,残害皇嗣,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去,楼婉是没有活路了。
五日后便是大朝会,届时,他必是将当着三公九卿,满朝文武的面,宣布要废后。
恭嫔的厉害,她算是见识到了。到底是他选中的人,绝非泛泛。连慕容衍的心思都拿捏准了,她,才是那块当皇后的料。
董壑收到消息,便立刻暗中送来了一瓶桂花酒。庐陵酒肆的桂花酒,三蒸三酿,才是时候。董壑是想传递给她,现在,还不是废后的时机。
她知道,然而,这又怎样呢?她缓缓将酒倒进了花圃里,冰冷地,面无表情。
按宗碟齿序,这个孩子,是皇四子。一个胎儿,慕容衍却赐封荣亲王,要以太子之礼下葬。满朝震惊,群臣哗然。奏表如雪花般飞进了太极宫。也不怪朝臣这么激动,因为上一个赐封荣亲王,以太子之礼下葬的,是他的长兄,当年战死的北帝嫡长子。中宫嫡长子,又是赫赫战功而为国捐躯的。
慕容衍抱着她,没有再流泪,只是神色极为哀伤地说,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每个人,都会有深深无力感的时候,哪怕,他是主宰天下的君王。
可是为君者,最忌讳这样感情用事。最终,慕容衍在群臣压力下,退了一步,以亲王之礼,将皇四子陪葬在自己的孝陵。
日子过得嘈杂,浑浑噩噩,纷纷繁繁,经历了这一场,她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她整夜整夜地梦魇,梦里都是红颜枯骨,万里荒漠,她每晚惊醒,夜不能寐。
王自珍捏着他那把精心养护的山羊须,叹了一声:这是心病,非药石所能治。
慕容衍看着她几乎生无可恋的奄奄一息,道:“朕乃真龙天子,自有天地正气护持,朕来护你,看还有什么邪祟敢来近身!”
说来也怪,自从他每晚睡到她身边,她的噩梦少了许多,想来到底是刀口舔血过来的人,他这一身杀气太重,真是小鬼不敢轻易找上门来。
偶尔,午夜梦回,她睁开眼看着慕容衍熟睡的侧颜,倒是真的分不清,他这一颗心,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伪。一边,是真的一副将她放在心上的模样,一边,又……
整个北宫都知道左昭仪病重,心情郁结,陛下爱重,日日陪伴,可惜,便是这样千般呵护之下,左昭仪的病,还是迟迟不见好。最终,压垮她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南边传来消息,沈默称王了。
春和哭得眼睛都肿了:“奴婢不信沈将军是这样的人!”
瑾穑双眼黯淡无光,沉默地望着窗外,半晌,哑着嗓子道:“傻春和,他,也终究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纵使他不愿,谢家呢?他的部下呢?芸芸众生,何人,又能免俗?”
春和听了,扑在她的腿上,哭得越发厉害:“主子,咱们以后,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呀……”
怎么办?她自己也不知道……本来,她有责任,有支撑,有退路,有信念,有方向,有盼头,如今,她不知道,她还剩下什么……
可是,这一切,又怪得了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吗?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春和还未从沈默称王的消息中醒过神来,北宫又传开了消息,南朝趁着北宫择选,充实后宫之机,选送了一名精心培养的郑氏族女,献给慕容衍,一同入宫的,还有来自董氏、郁氏、楼氏等大家族的妙龄女郎。
春和彻底蔫了,整个人没有了半点神采。
慕容衍瞒得很好,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安心在养病。
他再忙,也是两三日必定要来看看她,王自珍每隔几日来把一次脉,只说着,需细细静养,丝毫不提,她以后,再难有孕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老天爷真是,将她的出路,全都堵得死死的!
她没有力气再去跟慕容衍虚以为蛇,整日郁郁寡欢,慕容衍整日小心翼翼,两人相处得,愈发相敬如宾。董壑已经暗中派人来传了好几次信,她直接将未开封的信烧了。
这一日就寝时分,春和掌灯守夜,睡在她的榻边。
半夜里,忽然开口道:“主子,您睡着了吗?”
瑾穑轻轻‘嗯’了一个鼻音。
又过了半晌,仿佛是鼓足了勇气,才继续道:“奴婢离开章台的时候,太后娘娘最后把奴婢召去,给奴婢留了一句话,如若有朝一日,再无出路,那便,抛下所有,遵从内心,只过您想要的日子……”
软枕细滑,无声地晕开点点泪痕,一滴,两滴,而后渐次汹涌,泅湿开来。
泪眼迷蒙,望着帐顶,嘴唇轻动,无声地唤了一声:“皇祖母……”这一次,她放任自己,无助脆弱地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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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缓缓行在官道上,细雨蒙蒙,早春的山花,阔野烂漫,叫人从心底无端生出些许欢喜。
快清明了,嘉诚每年这时候,都会出宫去东陵祭拜他和生母张良媛。
嘉诚坐在她对面,期期艾艾地望着身着一身宫女服色的她,一脸的神色凝重。当她找上嘉诚,说要同她一起去东陵祭拜之时,小女郎的脸上,先是错愕,再是悲欣交集。最后,终究还是被她说服,将她藏匿上了自己的车驾。
一早,春和便拿了腰牌出宫办事,可她没有办法出宫,而且,朱记已经被董壑识破了,如果她去了朱记,一定会被董壑知晓。所以,她不得不利用了嘉诚。
从山脚下的下马石处下马,她与两列宫女一道,拎着祭品,一路从神道步行至明楼,杏花春雨,朦朦胧胧,到底匆忙,虽说是按帝制下葬,终究是仓促潦草了些。
嘉诚入奉殿祭拜,奉香、祝祷,要费上半日功夫,公主身边的高等宫女一般都是有人认得的,不好冒充,所以今日她是扮作低等宫女,侯在外头。天下着雨,小宫女们三三两两都去躲雨了,她一个人站在檐下望着明楼下的宝冢地宫出神。
那年,她十五岁,豆蔻初绽,红豆满枝的年纪。初冬的晨光中,尘埃在光束里缓缓流动,落在他身上,金线缂丝反射着朝阳的光芒,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美轮美奂的晕影,她笑看着镜中的他,感叹道:“殿下真是姿仪出尘,谦谦风度。”
如今,他就埋在这荒草堆土的下面,可是,却还搅乱着风云。
此刻,她深深觉得,她与他们,不一样。她祖母对她的教养,从来都是‘仁’与‘恕’,原来,杀伐决断,她,从来不如他们狠心。
独自一人往下走,路过碑亭,她看了一眼高大的神功颂德碑,那是慕容衍为他撰写的生平,也是为难了,这样短暂的在位时间,却要洋洋洒洒撑满整整一块碑面。
下马石处,驻扎东陵卫的府兵持戟守在那里。
她神色淡然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宫令,道:“公主命奴婢去朱雀街买些吃食回宫孝敬各位娘娘。”
府兵不疑有他,客气地放行,看着她自然地扯过一匹马,上马扬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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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个流民聚散的村落,还是那件漏雨透风的屋子。上回离开的时候,她一定没有想到,此生她还会再回来。
暗卫从阴影处闪身出来,向她行了礼:“消息已透出去了,一切皆安排妥当。”
她点了点头,暗卫如鬼魅一般离开,悄无声息。
她与春和约定好,在此会和,然后,一同去云山之谷,找韦君迁。一提起韦君迁,她脸上淡淡晕开一丝久违的笑意,春和看了落下泪来:“早知今日,当初您就该同韦神医一同离开,何必回这牢笼来……”
她细细地环视着这住了许久的殿阁,喃喃道:“人,总要撞了南墙,方知回头……”
“好在,一切,还不晚!”春和一笑,她自小便是这样,悲喜从来都很简单。这也是她最喜爱春和的原因。
天色已暗,雨,越下越大。这个时候,宫中,必定已经知道她失踪的消息,此时城内必定封锁,四方必定严格盘查。
她来的路上,准备得从容。买了几身男子衣裳和许多吃食,晚上,蜷缩在土炕上,不敢点灯,怕引来人。
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中,混沌一片。
一会儿,是沈默辞别章台宫的那日,她站在女墙上,他仰头望着她,山风扬起他的发带;
一会儿,是慕容淙躺在寝殿的卧榻上,以指梳理她的发,贴在她耳廓上:以后,再不许离开孤半步;
一会儿,是韦君迁炽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她嗫咬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君迁,求你……
一会儿,是慕容衍挡在她身前,利刃刺穿皮肉,热烫的血喷在她眼睑上,顺着睫毛,一滴一滴落在面庞上;
最后,竟然出现董壑的脸,不似以往清贵公子,慵懒的玩世不恭,那一脸嗜血的杀气,双目泛红,她一惊,醒了过来。
望了一眼外间天色,才是分不清子丑,只是雨仿佛又大了些,淅淅沥沥了起来。
身上吓出了一身冷汗,此时顿感通体生寒,正想从包裹里拿一件衣裳换了,却听见茫茫雨声中,柴扉轻动。
有人来?她将短刀握在手里,拔出刀鞘。
她躲到门后,持刀准备搏杀。
‘吱呀……’常年无人居住的残破门扉,沧桑哑钝地一声响,电光火石间,她已出手刺出,那人却身形一闪,轻巧躲过。
她正要再刺,却听得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
竟是他?不过一瞬迟疑,她似是下了决心,又是一个狠厉出手。
黑暗中传来他叹息的笑声,竟似带了一丝悲怆自嘲:“看来,你是真想置我于死地啊……!”
星月无光,天地暗淡,她尚未看清他如何出的手,便已被他夺下了利刃,擒住按在了土坯墙上。她的侧脸贴在粗糙阴冷的土坯墙面上,生疼。
他湿漉漉的衣衫,压在她背脊上,炽热的男性体温,隔着层层衣衫传导到她身上,此时滔天怒气,丝毫不掩。
“那日,梨花院落,我便说过,此生,不得悔改。”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我累了,倦了,厌了,不想再继续了!”她如行尸走肉,索性不挣扎了。
“所以呢?去找韦君迁长相厮守吗?”已近拂晓时分,天光渐起,借着微薄的光亮,她侧转过头,看见他眉间雨下,一颗颗的水珠子,从发间落到眉梢,又从眉梢,落下眼角,一路淌着。可见他追得有多仓促,竟是一路冒雨疾行。
“你……怎么会知道?”她一惊,问出了口。她此番金蝉脱壳,连慕容衍都丝毫未曾察觉。
“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信不信,你敢踏出门一步,我便立刻杀了他!”董壑眉梢轻挑,细长的眼角,素来温润的清贵公子,此刻竟如嗜血豺狼一般阴狠。
“你敢!”她怒极一喝,奋力想挣脱桎梏。
“你尽可以试试!”他一手掐在她脖后,语气轻慢,眸中光寒,杀气外露。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如此神通广大,若只想要后宫有你的人,尽可以找旁人合作!”这样的董壑令人害怕,这些通天的手段,断不是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小小庶子能做到的!
“那些都太蠢了,不配!”董壑幽幽地嗤了一声,用力一甩,将她整个人甩到了地上,那神色,倨傲临下,仿佛毁天灭地,傲视众生。
“我们无冤无仇,为何非得找上我?!”她一身衣衫,被他一身的雨水搭得潮腻腻,又惊又惧,整个人瘫跪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又开始冒冷汗。
“你不远千里迢迢,和亲而来,是为了寻一个郎君,长相厮守的?”
“当初那个置自己姓名安危不顾,也不肯退回潼关的你,去哪了?”
“你如今这副蠢样,他朝,可有面目去见你的祖母?”
“不过一个恭嫔,就让你斗志全无,你,昏聩!无能!配不上孝成太后的一手教养!”
“我敢保证,你只要踏出这门一步,你的余生,必定在悔恨中度过……”
董壑每说一句,便往她迈一步,及至最后一句,颀长的身躯俯了下来,蹲在她身侧,一向清洌如水的双眸,燃起熊熊烈火,忽地伸出一只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锋锐嗜血,凌厉慑人:“你我生来,就都注定是九重炼狱里挣扎的人,谁,都休想独自爬出去……”
他的手劲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的脖颈掐断,她完全透不过气来,以为就此要命丧他手之时,却又忽的松开了手,托起她下颌,细细摩挲,似春闺情浓,郎情妾意一般,无限温柔:“你要记得,千古人间朝暮,万丈红尘归处,就只有这么一个你,岂是旁人所能比的?你若再敢自轻自贱,那,便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了……”
瑾穑止不住地拼命咳嗽,抚着自己的咽喉望着他,明明,那般霁月光风的一张脸,此刻,却似十八重地狱里爬出的修罗恶鬼一般,令人心惊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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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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