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的路上,董在渊曾经在许多个辗转难眠的夜里试想过她二人重逢的画面,也想过千百个自己如何应对的画面,只是,现在这场面,委实没有料到。
此情此景,他脑中只浮现出四个字‘曾经沧海难为水’。
到底是曾经沧海,她看沈不鸣的眼神,毕竟与旁人不同。至少,他没有见过她这般毫无戒备,全然放松,完全信赖地看过别人,包括她差点与之归隐田园的韦君迁。
曾经沧海,虽然是曾经,但毕竟也是沧海过。
上下检视了一通,确认她无事后,不怒自威的沈默回转过头,对着犹自坐在地上的人询问道:“董大人可还好?幸而有你相救,我替阿瑟在此谢过。”
董壑施施然站起身来,玉树临风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笑得温文谦恭:“娘娘若有丝毫损伤,臣,万死莫赎!护卫娘娘安全无虞,乃壑之分内之事,何敢当将军一个‘谢’字。”
沈默瞧了他一眼,未曾接话。
瑾穑感到他这沉默寡言的性子,倒是与当年别无二致,只是如今这周身杀伐果决的凌厉之气,与当年,何其不同。
说话间,已有甲卫牵过他的马来,他扶瑾穑上马坐好,又一个翻身利落上马,只丢下一句:“此地不宜久留,我带阿瑟先行一步,董大人自便”便扬鞭绝尘而去。
徒留一个白衣翩跹的董在渊,站在原地吃了一口一鼻的尘土。
郑氏突袭,所以一行人也不做停留,星夜兼程,赶往了章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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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儿一颠一颠,颠得她昏昏欲睡。长久的奔波,今夜又突然遇到这种事,此刻放下心来,整个人都疲乏地睁不开眼睛。
他一手控缰一手揽着她,就如同小时候一般,每回从章台郡城回别宫,她一天玩累了,便在马上窝在他怀中睡觉,因为有沈默在,她万事安心。
“累了就睡吧……”沈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依稀咕哝着应了一声‘嗯’,便安心地靠着他睡着了。
直到抵达了章台宫,山顶宫门,次第而开,沈默踏马直入宫门,到后殿,才下马,将人抱了进去,一路抱到她原来寝居的后殿,放在了床榻上,也未曾醒转。
自家主子躺在榻上安眠,沈将军屈膝跪在榻边为她脱鞋,下帐。这场面,春和隔着门,正不知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却听见他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春和,给殿下换身衣裳。”
她才跟了进去,应了声‘是’。
他终于站起身,自然地右手捉剑,又回头交代了一句:“手脚轻些,且让她睡吧,别弄醒她。”
春和呆呆地站在榻边,眼睛不自觉地红了,直到沈默看着她,才恍如回神,忙低头,哽咽着轻声应了个“是。”
“万事有我呢。”
本来强忍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应声而落,滴在了地上。小时候,公主常常淘气,带着她和景明上树下河,有回摔着了,路都走不了,公主靠着树坐在地上疼得直哭,她跟景明也吓得抱头痛哭:嫄姑姑一定会打死我们。直到他来了,抱起公主去找太医,对她二人道:“胡闹的时候不拦着她,现在知道怕了?!哭什么!万事有我呢!”
那时候,但凡闯了祸,犯了错,总有沈小将军顶着。所以,公主上天入地,她们也从不规劝,只跟着胡闹,因为万事都有他在呢。
春和无声地擦了眼泪,去箱笼中翻找衣物。
甲胄铿锵声已远,帐中的人,方幽幽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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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壑受了伤,无法骑马,坐车紧赶慢赶,到第二日中午,才带着大队人马到了章台宫。宫门令将他引入中殿,下榻休息。
他正脱衣,自己处理着伤口,暗哨无声出现,跪在地上等他吩咐。
他一边包扎,手法娴熟,一边听着禀报,忽然问:“昨夜到此刻,殿下一直睡着?”
“是。”
他包扎的手一停,又继续,问道:“那沈氏宿在何处?”
“昨夜将殿下送进寝殿便离开去星夜布防了。”
“亲自布防?”他抬首。
“是。布防后便下榻前殿,如今理事也在那。”
“宿在前殿……”将绷带打了个结,慢悠悠穿上衣裳,袍袖一挥,暗哨又消失地无声无息。
她宿后殿,他宿前殿,自己宿中殿,宫门重重,避嫌避得恰到好处。董壑眯起眼来,捏起手边的茶杯,浅浅饮了一口,轻笑一句:倒是有趣。
接下来,他便可以好好养伤,等着看她如何施展了。
这一等,便足足又过了一日一夜,音讯全无……
董壑带着李重时的信,托着由头,到后殿求见。结果,春和丫头竟也倨傲地居高临下:“主子出门了。”
“出门了?去哪了?”
“与沈将军一道骑马去了。”
“为何我不知道?”
“主子说,大人受了伤,骑不了马,便没有叫上大人。”
看着董十一郎拂袖而去的背影,春和的掌心满是虚汗。今晨,瑾穑将这话交代给她的时候她便心虚地问:“这样好么?”这是要把董大人给得罪狠了呀……现在同他,不是盟友么?这么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吗?
“你便照我说的做便是,态度越是傲慢越好!”
这合适么?春和在心底打了个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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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章台宫一口气跑出去十余里,深秋时节,草木已萧索,却难得天蓝日丽,她一头的汗,酣畅淋漓,笑得开怀恣意。
“你的骑术,生疏了。”沈默也是难得轻松,浅浅含笑着望她。
她闻言,笑着拍了拍嘶鸣的马首,安抚坐骑,低头沉吟:“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他自小不爱读诗,觉得过于伤春悲秋,无病呻吟。但这诗的后两句他知道,‘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道尽世事变迁,离愁别绪。
沈默沉默不语。他竟忘了,她自是不能任意驰骋的。
当年孝成太后隐居章台宫,不仅因为这里物华天宝,风光秀美,更因为她陪嫁的产业都在这里,嫄娘偷偷地告诉她,皇后娘娘的私产可比陛下丰厚。年幼的她天真地道:“嫄娘你又骗人,皇祖父富有四海,怎会不如皇祖母有钱”,待她长大了,才知道,纵使是君王,府库与国库,那是两回事。
环顾四周,她忽然道:“这是何村附近了吧?当年,祖母的数百顷良田,应都在此处了……”
沈默的神色黯了一黯,点了点头。
瑾穑下马,牵着缰绳走进荒草丛中,那经年肆意疯长的杂草,高得都快没到她胸前了。
目之所及,远处村落,颓垣断壁,满是焦黑痕迹,一看就是过兵之后,遭受了烧杀抢掠,昔日的田地如今尽数荒芜,望着眼前萧肃衰败,不禁想起当年这一片田地,春风十里,荠麦青青。
小的时候,祖母教诲他们不可不知生民疾苦,故而,她的私田里,有一处是专门用来自己耕作的,春耕夏作,秋收冬藏,每年,祖母都带着她跟沈默亲自下田劳作,辨识五谷,了解四时。
嫄娘站在田边的凉棚里来给她们送饭,指着沈默道:“不鸣的这一顷种得好,齐整漂亮。”
她两脚的泥,光脚踩在水田里,一脸不高兴地嘟囔:“嫄娘你就会夸沈默,什么都是他好!”
嫄娘看了看她一身的泥,笑着:“是是是!咱们瑟瑟的稗草,也种得可齐整呢!”
“我这是……稗草?”她惊呆了,提起手中还未插完的秧苗,不敢置信,气恼道:“它们长得一模一样,谁能分得清嘛!”
祖母在田埂上望着她们,气笑了,道:“你和不鸣二人明明一起听人家老农讲的,你自己没分清,不明所以拿着搓稗草,煞有介事地插秧,那人家不鸣怎么分得清!如果农人都如你这般,分不清稗草跟水稻,那,一家人的生计该如何维持?若天下的农人都这般,我朝将士的粮草又当如何?”
她垂着头挨训,气得将手中的稗草苗甩出去,扔到了沈默的田里。
祖母板着脸对她:“不知自省,还要迁怒旁人,今日罚你不许吃晚饭。”
二人并肩行在荒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有一脚踩空不稳的地方,沈默便出手扶她。
她笑着看他:“祖母明明是罚我不许吃饭,挨饿的却是你。”每回。他都偷偷把自己的饭留给她吃。
沈默沉默,没有回以目光,低头牵着自己的马:“其实,太后都看在眼里,只作不知罢了……”
她不知道,当时的孝成皇后曾经单独召见他,问他:“不鸣,你处处护着瑟瑟,这本很好。可你这般纵容她,可知,是在害她。你能纵容她一时,可,能纵容她一世吗?可有想过,有朝一日,她离了你,再无人如此舍身相护,你让她该如何面对这芸芸世间疾苦?”
他记得,年少的自己是这样回的皇后:“臣不知能否一世,但尽所能。”
太后长长地一声叹息,从此没有再干涉。
二人又骑了一路,终于有农舍田家。
已是黄昏,日暮西垂,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他们寻了一个田边的稻草垛子,坐在上头歇息,一边拿水囊一口一口饮着,一边看马儿悠闲地在道边吃草。
她随手折了一张叶子,吹了起来。沈默听了一会,才听出,她吹的,是《凉州词》。
一地凉月,一曲离愁,卸了一身甲胄的他,在这月下,倒是眉眼都温柔了。
一曲终,她将那叶子抛向天空,回头看着他笑:“不鸣,你,老了许多……”笑着笑着又徐徐凝起笑意,叹道:“我,也老了许多……”
“你说过的,女子不在容颜……”
“诓你的,也就你信。”她笑着摇头:“世人皆以貌取人,不看容颜看什么?”
“看心。”此时,云图流转,星辰几斗,恰落在他眼眸,看得她心一滞。
她捏着水囊的手一顿,看着他,良久,道:“天下熙熙,人,不少,心,不多。”
红尘如流,滚滚而逝。
她自喝着,却听他悠悠然道:“宸郡之事,我听说了。明淑她……”
“不怪明淑姐姐。毕竟当年,你们的婚事,是我强加给她的,她如今怎么对我,我都没有怨言……”她停了一停,抬头笑眼望他:“听闻,你们的长子,已三岁了?是,养在谢侯身边?”
沈默别开眼去,拿起她的水囊,仰头喝了一大口,他知道,她的水囊里装的不是水,是酒。
他那个儿子究竟怎么来的,她知道。但是,不管他对谢明淑有没有感情,沈默这样忠厚的人是不会说出口的,她也只装作不知。毕竟,那孩子是他的嫡长子,是维系他与谢氏关系的纽带。
晚风沉醉,临风半醒半醉之间,月色旖旎,他酒气上头,涨红着一张脸,忽然,将那牛皮囊袋狠狠一砸,落在草垛子上,玉液琼浆涌出,淋淋漓漓浇洒在晒得干枯的枯稻杆上。有草香混着浓浓的酒香,杂着晚间乡间的柴火烟气蹿入鼻间,他忽然欺身上前,将她狠狠吻住。力道之大,她一个没支撑住,往后倒在草垛子上,被他就势压在身下。
他发了狠,用了蛮劲,她觉得定是被牙齿磕破了,唇舌之间,满是血腥味,却又快速被他吮尽,又继续流血,弥漫开血腥味,周而复始。
他吻得毁天灭地,似是要把多年的求而不得一朝诉尽,那牢牢被他锁在心底深渊的洪荒巨兽,此刻脱笼而出,狰狞地张牙舞爪,令他全似换了一个人。
她被他掐揉得很疼,一双手始终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撑在他肩上,不拉拢,不推拒。
太过蛮力急切,耳鬓厮磨也成了折磨,感觉到她已透不过气,他终于松手稍稍放开她,让她透几口气。
夜风狂灌进嘴里,她被他以额相抵,这样方寸的距离,看得他鼻头布满了一粒粒的汗珠,眼睛里全是爆裂的血丝,又赤又狠,汹涌的**沸在血脉里,却仍努力缠缚着心魔,双手始终捧在她耳后,谨守分际,不肯探到她衣里,宁愿自己浓重剧烈地喘着粗气消解。
她冷静得可怕,直直望着他的眼,无喜无怒,缓缓抬手,一根一根开始解自己的衣带,上襦迎风而落,贴在草堆上,露出一双圆润肩头。
她的手伸到背后,去解小衣的衣带,却被他一双炽热的大掌摁住了,包裹着她冰凉的手,摁在她的后腰上,战栗缱绻,愈加用力地抵着她的眉骨,胡乱地亲吻。
“如果你想……不鸣……我……”她感受到他拼命地按着她的手,兀自天人交战,也不让她解下最后一根衣带,一如当年,出嫁之前,她星夜钻进他房中,那样豁出去,直白了当,血气方刚之年的他亦能沉着冷静下来,拼命地按住她,不让她解他的衣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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