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浓浊的呼吸声里一点一点开始乱的毫无章法,一点一点夹杂哽咽,渐渐地,努力压制却再也压制不了,终是啜泣出声。
三军不可夺其志的沈不鸣,将布满汗迹的一张脸,深深埋在她颈窝里,泪如雨下。
“我……终究是……愧对于你,愧对于太后,愧对于陛下……万死莫赎!”
她伸手去触摸他的额角,仰头望着秋月高悬于旷野:“我与你,彼此,早已超越男女之情……”
她知道,他不会借酒胡来,哪怕再想,亦会克制、自持。
“留下,在我身边,让我护着你,可好?”他哭得不能自已,泣不成声,像个无助的孩子。
“若我说好,你便敢让我留下?”月笼轻纱,在她肌肤上镀了一层柔黄的光晕,她光裸的臂膀,虚虚搭在他肩头,轻轻拍着,如同安慰一个犯错的孩子一般:“不鸣,你不会的……我,也不会……”萧索秋风入得她眼中,那闪着的泪光,却终倔强不肯落下:“你我心知肚明,慕容衍为何让我来。没有人能拒绝一统天下的倾世伟业,这么多年,慕容氏父子一直囤兵黄河边,想的就是伺机挥兵南下,可是,一直苦无名正言顺的机会。如今,你一旦将我留下,算不算双手奉上了一个让他策马南下的借口?”
“以山河之纵深,万民之同心,未必不能与之一战。”他哽咽声已停,多年喋血沙场,今日之沈不鸣,终究已非当年之沈不鸣。
“本来是万民同心,可是,一旦天下人看着你以一己之儿女私情不顾生灵涂炭,从万民所归到千夫所指,也不过就是须臾之事。”没了可以振臂一呼的那个人,南朝,顷刻间便如一盘散沙,那,真是砧板之鱼肉,任刀俎横行。这,不是他们所想看到的。
沈默低头,不语。
“你的心意,我都知道。所以,你迫不及待与北府军一战,想要一统,可是,不鸣,这世间,并非万事都能求一个因果,那哀鸿遍野,尸横遍地得来的结果,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他听到这里,断然垂下握在她肩头的手,直起身来,四目相对:“所以,连你也要劝我降北?”
她摇头:“我从未如此想过。这些年来,北府军,以军费为由,已将国库掏空,且已尾大不掉,迟早会杀郑氏而代之,所以郑氏撑不了太久了。相信这话,谢侯也说过。”她停了一停,看他,见他缓缓点头,继续道:“南北终有一战,但,不在此时。以慕容氏之铁骑,你目前的力量,难以抵挡,即使倾尽全力,勉强一战,胜败暂且不论,受苦的,终究还是百姓。”
他闻言,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她温柔地伸出手,一点一点拨开他额前散乱的鬓发,双手捧起他垂下的脸:“我,不要你去担这个骂名。静静蛰伏,休养生息,待北府军杀郑氏后,我要你,取而代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静待时机。
“你让我跟他们一样做乱臣?”他一愣,直直出口。
此时月上中天,那明月星辉落在她眉间,她笑得弯弯的一双眼明艳慧黠,一如当年:“你想做皇帝吗?”
他摇了摇头。
她一笑,捧着他的头,贴到自己额上,一轮明月里,映出两张侧影来,他在上,她在下,风停了下来,田野间的秋虫都安静了下来,她一声叹息道:“我想你替我守着这半壁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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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去寻那两匹自由撒欢吃草吃得没了踪影的马。
月色西沉,凉薄的月光下,草垛子上缓缓直起一个轮廓分明的美人背。月下看美人,那似有还无,若隐若现的一对蝴蝶骨,明明这个距离,并不能看真切,却依旧能感受那最后一根系在背上的衣带,夜风轻拂,仿若牵起那薄如蝉翼的贴身小衣,堪堪而落,将最后一丝遮掩带了去,露出一段婉转旖旎,香艳悱恻来。
那一剪月下的背影,优雅地将上襦从腰际拉上了肩头,轻柔缓慢,勾魂摄魄。一截玉臂插入脑后,一撩,垂在背上的三千青丝泄下,丝丝缕缕,仿若搔在人心上。只见她浅浅转过半个侧脸来,对着他隐匿身形的这处草垛子的方向,轻声呢喃中犹自带了一丝婉媚:“郎君瞧得可还尽兴?”
正从发际沿着面庞一路滑落的一滴汗停在了惊了一惊的下颌骨线上,无声地咽了一咽,喉结上下一滚,那滴汗却犹自不肯落下,久久凝驻在上面,被夜风吹了许久,凉在那里,一点一点干涸了去。
那两人骑着马,已行出甚远,董壑才慢慢地从藏身的草垛子后面踱出。望着绝尘而去的那两个黑影,一向运筹帷幄,算尽天下的董在渊临风负手而立,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他一直将气息掩藏得极好,连沈不鸣这个顶级剑术高手都未曾觉察到,她一个女流之辈,怎么可能察觉?可是,那句话,又是那么清晰可辨,振聋发聩!难道,他真的,是在做梦?月光太美,如梦似幻,他一时迷了心窍,所以,那一幕并非是真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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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三日黄昏,小黄门来传召:长公主殿下请大人赴宴。
说吃饭,还就真吃饭,三人都恍若无事发生,自若吃席。都是高门子弟,这点涵养,都是极好的。
聊得都是席上的菜色,他也曾听闻,她初到北朝,入得东宫之时,也是靠着吃饭,跟慕容淙破冰打交道的。本来,沈不鸣出了名的不爱多言,两个会聊天的人加上一个不爱聊天的,气氛不免尴尬,可他这第一次见她这主持席间觥筹相错的本事,倒是与她的女婿郁元亨不遑多让。本来,董沈二人平日都是不喝酒的,倒不是酒量浅,而是喝酒误事。今日她做东,便都给面子喝几杯。于是几盏酒下肚,聊着聊着,便也说些各自见闻,山川风物,她见识得少,但最爱听这些,听着二位郎君聊得恍然有种相见恨晚之感。聊着聊着,又从相见恨晚变作了唇枪舌剑,暗藏锋芒,她眼看着二人快要擦枪走火,也不去相劝,春和看得心惊,听得心颤,眼神示意再三,她家主子都装作没看到,终于忍不住趁着添酒的功夫,在主子耳边道:“都这样了,您不劝劝,打个圆场?”
主仆二人,看着下场拔剑非要比试一番的二人,正是交锋到激烈处。
“人生海海,渺渺一粟。郎君们嘛,一言不合,打打架,正常。酒后醉话、醉行,当不得真!”
春和紧张地手抖,腹谤着自家主子:您也不怕他们失手,打死一个!
喝到月上中天,董壑已趴在桌案上,状似酩酊大醉,呼呼而睡。
她便靠在沈不鸣肩上,坐在章台宫的宫墙上,当着董大人的面,互诉了一夜衷肠。
一直诉到长河渐落晓星沉,她望着群山外的天空,一点一点泛起了鱼肚白,又灌了一口酒:“琰稼……可有留下什么话给我……”
他拢了拢她的轻裘,握着她的手,缓缓道:“陛下说,定要接你回来……”
她闭着眼,偎在他怀里,将鼻涕眼泪统统擦到他袍衫上,凄惶一笑:“是个好弟弟,却,不是个好君王……我辞别宗庙那日,琰稼扶我上辇,我对他说,来日方长……却不知,有时来日,并不方长……”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人,依然记得,她十五岁时的泪眼,如今,匆匆已是多少年。红尘无奈,常有离别,奈何他们的离别,比常人,更痛一些。
红颜枯骨,青丝白发,寒夜独坐时,他也会蓦然回首,伤心似少年。光阴里,浮沉往事如烟。奈何情深,终究缘浅。
他仰头,看见云图不停变幻,一颗流星坠落,在她眉间缓缓滑过。那一瞬,一生的悲欢穿过亘古长夜。他的吻轻轻落在她眉心花钿,如这杯中,再烈的酒,落了雪,终究冰凉。
白云深处,霞光满天,凝着他的目光,让这热烈的光景,都哀伤起来了。
“下雪了……?”她从轻裘中伸出手,接了一片飞舞的雪花,怔怔地看着那片雪花,一点一点融成了一滴水在掌心,终于抬眼看着他:“你该启程了。”
沈默已在章台呆了几日,他今日便该启程,折返吴郡,如今,他的大军,便驻扎在那里。吴郡富庶,仓廪殷实。吴郡往南,便是越郡,群山险要,易守难攻。
她依旧站在章台宫的女墙上,猎猎衣裙翻飞,一如当年。
他依旧在驰道上勒马回首,凝目许久,终是策马扬鞭而去,亦如当年。
一直在酒案上趴着酣睡了大半宿的董大人,此刻无声地站在她身后,一脸的神清气爽,丝毫未带宿醉的迷离:“循序渐进,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拿捏人心,殿下,当真已是炉火纯青,换作别人,可断然说服不了沈大将军!”
她望着驰道尽头扬起的滚滚烟尘,头也未回,冷冷笑道:“尚不及董郎君!”
董壑但作一笑:“过谦了!”
“我一直有个不解,”直到驰道尽头的尘埃落定,她终于回转过头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身为董氏真正的家主,呼风唤雨,位极人臣,那你这般布局筹谋,呕心沥血,又为的是什么?”她问。
此时,朝阳正从群山深处蓬勃而出,万丈旭日光辉映在她二人身上,董壑长身玉立,广袖在晨风中猎猎翻飞,一向玩世不恭,辨不出真伪的脸上,此刻却格外宁静深远。只听他叹息声苍凉缥缈,似从宇宙洪荒深处而来:“三百年乱世,实在是太久了,宛如亘古长夜,万千生民看不到曙光,所以,这一切,该结束了。”
和这句话一起落下的,是他驻在她眉间的目光,和正泰五年的第一场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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