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却听见院中的犬吠了两声,她立时便惊醒了,一睁眼,便看见月色照在窗户上,透出一个黑皴皴的人影来。她害怕得心如擂鼓,却不动声色,暗暗将手伸进枕头底下,紧紧握住了尖刀的刀柄。
门栓轻轻‘嘎达’一声,显然是专门学过手法,不然也做不到这般熟练。男人呼哧呼哧的重重呼气声传来,伴随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愈来愈重,也不是紧张的,还是兴奋的。
她犹自静静躺着装睡,纹丝不动,只她自己知道,浑身抖得厉害。
离榻只剩一步之遥,男人一身的气血全都沸腾起来,长满横肉的脸上露出掩藏不住的即将得手的喜色,他都肖想了这么多年了,眼看就要成了!想到此处,伸出去的手都开始发颤。
月色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寒光一闪,那削铁如泥的刀刃便抵在了男人的咽喉。
蛰伏蓄势的这一击,终于是成了。
“繁娘……别……”
她丝毫没有手软,微微用力一压,男人脖子上的皮肉立马划开一道口子,但到底掌握着力道,没有太深,只是也开始往外渗血,着实可以吓唬人。
“滚……!”
男人捂着脖子吓得腿软,跌坐在地上,指着她道:“繁娘,你何必这般死心眼呢!他徐茂真要娶你,早在考中那年便回来了,如今已经两三年过去了,怎么一点儿信儿都没有?你还是从了我,日后,定不叫你过这样的苦日子……”
她冷冷地站着,居高临下,一把杀猪尖刀握在手里,一刀扎在他手臂上,顿时一阵哀嚎。
她轻轻地道:“家传的手艺,这一刀,是叫你长长记性,信不信再一刀下去,叫你废了一条手臂?”
男人看着她冰冷的眼神,恍如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
她走出门,看见自家的狗果然死在了院中。
这些年,她屡屡被村中的男子骚扰调戏,尤其是在徐母去世后,她一个小娘子独守三间破败潦倒的老屋,成了人人可以欺辱的对象。后来,徐茂高中的消息传来之后,那些泼皮地痞已不敢来滋扰她了,如今,就剩这个王员外的儿子,仗着是地头蛇,族中又有在都城做官的大员,不惧他门衰祚薄的小小徐家,看上了她,一心要纳她做妾,托了李媒婆上门苦口婆心劝了一年多了,看她态度坚决,今夜竟然敢趁着月黑风高做下这等下作之事,无非就是近日看里正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因为消息传开,说公主看上了徐茂,要招他做驸马爷,可是徐茂竟然拒绝了。那可是皇帝开口,宠妃做媒,他一个小小寒门竟然拒了。如今,从郡县到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都闻听此时,惊惶不安,各种谩骂诋毁徐茂,生怕皇帝和左昭仪怪罪下来拿他们出气。
用里正的话来说就是:你家就等着大难临头吧!
想来,也正是因为此事,所以这姓王的竖子,才敢这般暗度陈仓,想要逼她就范。毕竟,这样的事,他料定她不敢喊人,喊人来了,她也是失了清白,说不清了,也只能委身下嫁。
乡间的夜晚,静得死一般,她看着这一地冷月如霜,一滴泪缓缓地从眼眶里落了下来,沿着脸颊蜿蜒而下,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终是没有忍住,张大着嘴巴,无声地大哭起来。
那年疫病,全家都死了,只剩了一个她,徐母看她可怜,将她带回了家,虽说是童养媳,却把她当女儿来养。到底是读过书的小姐,徐夫人是那般慈爱、和蔼。她说,徐氏一门,虽已门庭衰败,子息单薄,但是不可失了诗礼传家的根骨。
枝繁叶茂,徐母为她取名一个‘繁’字,希望她将来与徐茂一同,为徐家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徐茂自十二岁离家去郡学读书,再去国子学,至今,多年杳无音讯,想来是将她忘在这里了……
“常青……常青……”她抱膝坐在地上,哭成了一个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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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媪挎着竹篮,行过田边,站在梗上朝她招手:“繁娘,过来……”
“吴婶婶又来给三位阿弟送饭?”
“给!”吴媪从竹篮里拿出一碗秫米饭,递给了她。
“不行,婶婶留给阿弟们吃!”
“你这孩子,他们有呢!饿不着!倒是你一个女孩家,却守着这一片田,非要自己一个人耕作,常青不是有廪米么,你还要这般辛苦做什么!”
“常青一个人在都城,吃穿用度都是花销,听闻光是租赁屋舍,便已花光了俸禄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多一份收成,便也能攒下些许银钱,也好贴补贴补他。”
“哎……这般好的孩子……”
吴媪长长地一叹,徐母在世的时候,村中就她们两个寡妇。她有三个儿子,日子过得极为艰难,徐母便时常接济她,她感念着徐家,如今,便也投桃报李,时常看顾着,村中那些地痞无赖滋扰徐繁的时候,便是她打跑的。这些日子来,流言蜚语,那些长舌妇在徐家门前嚼舌根,冷嘲热讽的,也是她去骂退。如今她三个儿子皆已成人,在村里也硬气的很。这些年,若不是有她护着,徐繁的日子过得更为艰难。
繁娘望着吴媪挎着竹篮在田埂上慢慢远去的背影,握着手里的粗陶碗,在心底低低一叹,还未及转身,却听得身后有人喊了一声:“阿姊……”
此时正是午歇,各家的田垄上都坐满了人,围拢过来看热闹。
她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幻听了,却不想又是一声:“阿姊……”
这一次,那一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她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声音。
手中的粗陶碗应声而落,转过身,却见他正立在田埂上,一身绿色官服已浆洗得褪了色,微微有些发白,却叫他穿得身姿挺拔,如松柏一般,他后面站着赔笑的县丞,再后面里正、乡贤跟了一屁股。
她已被泪水模糊了双眼,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却是僵得一动也动不了,硬是看着里正焦急地朝她使眼色,招手,双脚沉如灌铅,挪不开半步。
于是,那围观的人群便看到了此生之奇景:那连驸马都辞了的徐家郎君,撩袍下田,一脚一脚踩在了泥地里,行到了徐家娘子跟前,郑重地跪了下来,朝她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磕第一个头的时候,他说:这么多年,茂谢过阿姊为我奉养老母,操持家中;
磕第二个头的时候,他说:这么多年,茂让阿姊受苦了;
磕第三个头的时候,他说:茂愿聘汝为妻,永不相负,请诸位耆老乡邻为证!
三个头磕完了,她才愣愣地回过神来,急忙想要伸手去将他扶起来,这样的大礼,她怎么承受得起?!
可是一伸手,却看见自己两手的泥,她羞窘地满脸通红,朝自己的粗麻裙上揩了一揩,奈何泥已干涸,擦不干净。这时,徐茂却已伸手,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看见他朝她镇定一笑,温暖如三冬暖阳:“不必介怀,夫人这样,便很好。”
后来,里正在村口纳凉地时候告诉他们,那徐郎君行的三跪三叩,那是对天地君亲师才有的大礼,从来还没见过哪家的郎君对娘子行这样的大礼嘞!何况,还是个官位在身的郎君!真是从古未有呐!
于是,从这一日起,徐氏繁娘,便成了全郡的风云人物,便是郡守夫人,都没有她的名声响亮。不过,这位‘徐夫人’的赫赫威名,还远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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