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 63 章

隆冬,深夜。

雪下了一夜,时闻折竹声。

谢氏宗祠的门幽幽打开时,一片晦暗的影里,她始终垂着的头,终于抬了一下,却见他一身甲胄铿锵,风尘仆仆,满身的雪,站在她面前。

终日黯淡的眼眸,映着他的身影,到底动了一动。受尽荣宠,金尊玉贵的谢氏嫡长女,此生都未曾这般落魄过。发髻散乱,面目狰狞地仰头望着他,哪里还有半点门阀世家嫡女的尊严。

沈默居高临下,站在那里俯视着她,半晌,忽地拔出了自己的配剑。

她略一惊讶,便凄恻地笑了起来,散落的发遮住了半张面目,渐渐笑出了眼泪,状若癫狂:“你是来杀我的?”

沈默仍然沉默,手持佩剑,寒光一闪,那绑缚的粗绳断成几节。

他蹲下身,亲手执起了她受伤的手腕。

谢明淑怔怔地望着他,一脸不知所措。

他缓缓收剑入鞘,抬手,抚平她散落的碎发,望着她的眼睛:“以前,是我不好。以后,我一定改。”他垂着头,细细地将断作一节节的麻绳从她身上掸落,将她打横抱起,站在祠堂门口,当着谢氏的列祖列宗牌位,轻轻地在她耳边道:“从今日起,阿瑟是吾妹,我为她遮风挡雨,撑腰作盾;你是吾妻,我与你支撑门庭,生儿育女……”

谢明淑呆呆地望着他,一瞬不瞬,良久,忽然大哭出声,顿时哭作了一个泪人。

****************

三日后,章台郡的城门上,张榜高悬了一张巨幅的《与兄书》。这是她星夜兼程派人亲谒高太傅所作。他是三代帝师,当年琰稼还是太子时候的太傅,文采卓绝,乃南朝文坛领袖。琰稼薨后,他便愤然辞官,郑氏不敢动他,怕被南朝士子诟病。

以高太傅之名望,写的不仅是文采,更是立场。出自高太傅手笔的这篇赋文,开篇即言道‘吾尝忆与兄客居章台,幼承慈训’,追忆二人往昔少年时候在章台宫蒙太后教诲的一幕幕,感人至深。又言‘兄之忠勇,可昭日月’称他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于国于民,功在社稷。落款是“妹陆氏瑾穑”。通篇不言其他,洋洋洒洒千余字,写尽了她二人兄妹情深,感人肺腑。不忍见骨肉相残,望兄安抚十六郡,全权节度,与民生息,止戈平乱。

若说,这凭空冒出来的一封《与兄书》,除了表明对沈氏割据十六郡政权的认可,其余的,暂且还让人摸不着头脑,那,五日后,吴郡的城门上,高悬一封《上章台宫表》便再无人看不明白的。那城楼上斗大的字写着‘昔者,太祖以晋阳三郡之地封殿下,今,臣默,乞以十六郡百万军民,为长公主殿下之封邑,供殿下驱策!’落款处,是沈默的大将军印信,并十二州郡守之金印,后面,还跟着各州郡耆老、乡绅等之署名。通告各州郡。十六郡之臣民,愿服膺长公主差遣。

这下众人看明白了。在长公主南归前,郑氏广布谣言,说她身为北帝宠妃,早已忘却故国故都,身为当朝长公主,却要为北帝来作说客,卖国求荣。郑氏送女入北朝后宫,陪嫁了信阳三郡之地。长公主冒死被北帝逼着南归来当说客,却冒死不从,安定十六郡,谁还敢造谣他二人有私情?若有私情,怎么长公主不留在沈将军身边,还要回北边去承受北帝雷霆之怒?

长公主南归省亲,不入南都宫室,却回章台,撰文传告天下,却只提与沈将军兄妹情深,只字不提郑太后生的小皇帝,这立场,已经再鲜明不过了。

*************

一书一表传告天下后,章台宫门前,来拜见长公主各色人等,犹如过江之鲫。

瑾穑一律闭门谢客,对外的理由是:殿下伤心故地,缅怀先太后,憔悴消瘦不能自胜。

那憔悴消瘦地无法见客的长公主殿下,此时,正偷偷将棋盘上的对方棋子挪了两颗位置,那董大人如厕翩翩归来,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棋盘之上,无声地将她动了手脚的两颗棋子重新归位。

“你这人,真小气!”

“已经让了你三子了……”董壑笑着,无奈摇头,何曾见过这般耍无赖之人。平日里张牙舞爪,那般狡黠机敏的一个人,自打回到了章台宫,竟如个孩童般,撒泼打滚。

“你就是让十子,也输不了啊……”瑾穑两手一摊,将棋子随意掷回棋盒里,胜负已定,再纠缠下去也没意思了。

董壑倒是好脾气,也不恼,微笑着开口问道:“打算何时启程北上?”一边慢悠悠地将棋子耐心地一颗一颗收回棋盒里。

“急什么,差事办砸了,就这么急着回去承受雷霆之怒?”她懒懒倚在手枕上,丝毫不顾忌他一个外臣在场。

“总要面对的,拖着不怕怒气更盛?”董壑反诘。

“非也,难道董大人不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么?”

董壑闻言,被气笑了:“某倒不知,这句还能这么用的。”

她笑得像闯了祸狡辩成功的顽童:“士气如此,怒气亦是如此……”

这短短一个多月里,慕容衍已经来了三封八百里加急。

第一封信,颇缠绵悱恻,一张信纸,裹了一颗硕大的东海明珠,展卷是一手庄重的楷书:

我所思兮在汉阳,

欲往从之陇阪长。

侧身西望涕沾裳。

美人赠我貂襜褕,

何以报之明月珠。

路远莫致倚踟蹰,

何为怀忧心烦纡。

李重时的传信使者等了一昼夜,也没有等到她的回信。

后来的信,便渐渐哀怨,一张信纸,折成了船状,工整的隶书: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冬去春来,再后来的两个月里,便眼见着微微有了怒气,一张信纸,包了两朵她宫苑里的落花,潇洒的行书: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

最后一次收信,无他,便只一张信纸,上书两字,笔走龙蛇,一通狂草,怒气蓬勃而出:速归!

瑶穑每天懒懒倚在窗前,看着冬去春来,阶前的松针掉落一地,富贵闲人真是要有命来做,如果不是怕惹恼了慕容衍,真想呆在这章台宫中就此终老。

董壑隔三岔五便来陪她下棋,她知道,他这是实在没办法了,变着法的催她启程。

终于今日,他忍不住了,收着棋子,忽然说了一句:“等了这么久,始终还是未等来你要的那个结果,再等下去,也无益。”

“哦?是吗?”她倒也不急着驳他,只话音刚落不久,一盏茶还未喝完,小黄门来报,北都来的使者求见。

一封来自北都得诏书,台阁润笔细数了深情厚谊,自然,这些都是废话,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封诏书认同了她封君的地位,在原有封邑的基础上,又加封了北朝四郡之地给她。自然,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自此明昭天下,她既是宫眷,亦是藩臣,而且,还是手握重兵的藩臣,几乎等同于裂土封疆的异姓王。这,便是她此番迟迟不肯北归要等的那个结果,这一场博弈,她赢了!李重时的重兵压境,郑氏的半夜袭杀,都让她稳住了。

她握着诏书,偏头看着他,但笑不语。董壑心领神会,知道她这是在骄横地宣示:看!这局棋,她赢了!

等来了她要的结果,等来了帝王的低头妥协,等来了他们想要的第一步。

他忽然心底生出一番感慨,有些事,真是以柔克刚。她一直这么拖着不回北都,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但是,今日之前,他都不敢相信慕容衍真的会为此让步。

“现在,我们可以启程了,董大人。”天光垂暮,棋盘折射着温馨的光,映在她眉目,笑得那般动人,看得他有些恍惚,忽然听见她眸中一闪,问道:“董在渊,你是不是来过章台宫?”

她这样偏着头,累丝海棠嵌宝双重簪的两股珍珠流苏正垂在颊边,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何出此言?”他收子的手一顿,须臾已复了微笑。

“我看你对宫内熟悉得很,第一日进章台宫那日,没有小黄门引路,便自行到了中殿。”她的眼里,闪着精光,原来,所谓小心,终究还是有破绽,而这破绽,又生生落入了她的眼。

他掷了手中的棋子,唇边缓缓牵起,徐徐抬目,望着殿前那株落光了叶,正在重新抽芽的庭树,看着她,忽地,莫测一笑。

过暑假,更得有点慢,请见谅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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