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出了巷口,转上大街。
这支仪仗齐全却无鼓乐声响的队伍,很快引来了路人的侧目与窃语。
“这是谁家迎亲,怎地半点喜乐也无?”
“瞧仔细了,哪家新郎官不穿吉服,穿月白直??”
忽有眼尖的妇人低呼:“马上那位,莫不是罗侍郎罗大人?”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一静,旋即议论声嗡然炸开。
“当真是罗大人!那这轿中……”
跟在轿旁的小荷闻言,立刻扬起声音,脆生生答道:“轿中是我家时大姑娘!今儿我们姑娘与罗大人和离,八抬大轿中门出,罗大人送我们姑娘归家哩!”
四下顿时一片哗然。
“竟真和离了?看来传言非虚,提和离的是时娘子呐!”
“八抬大轿送和离,还走的是中门!真是闻所未闻!”
“时娘子连娘家人都没有,罗家为何这般给她脸面?”
有人看小荷年纪小,追着她打探,可小荷却只是抿嘴笑,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她倒是想说,可姑娘不让。
队伍不避不闪,径直穿行于京城最繁华的街市。消息如野火燎原,追随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车马仪仗后竟拖出一条长长的人潮,竟比那正经迎亲的场面还要喧腾热闹。
队伍最终在熙和客栈门前停稳。
时乔缓缓下轿,一身素衣外罩着半旧斗篷,在周遭一片大红绸花的映衬下,更显清冷孤绝。她神色沉静,步履从容,未曾侧目看轿边默然伫立的罗珣一眼,便踏入客栈门内。
她身影消失的刹那,今日这桩“八抬大轿送和离”的奇闻,连同其背后的种种揣测,便如野火乘疾风,瞬息之间燎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临街酒楼,雅间内。
萧烬凭窗而立,双目微眯,目送一身素衣的女子从容下轿,步履坚定,不曾有半分迟疑与回顾,便消失在了客栈门内。
她还是那个时乔。
从万丈灰烬中,浴火重生的女子。
她总能,给他出乎意料的惊喜。
雍王与他并肩而立,脸上却尽是怔忡与难以置信。
他先是惊喜于时乔真的从昏迷中醒过来了,继而震惊于她小小女子,竟能将一桩和离操办得如此石破天惊,引得万人空巷。
还有,罗珣那般恪守成规、最厌声张之人,竟会应允她这般惊世骇俗的安排,任由她摆布至此!
雍王转头看向身边的靖国公。
三日前时乔吐血昏迷,靖国公却封了客栈,连高太医都拦在门外,他为此还曾寻上靖国公对质。靖国公只一句话:我到底是救她,还是害她,三日后自见分晓。
今日便是三日之期,半个时辰前,靖国公又一次请他喝酒,他赶过来后,就看了这么一场热闹。
是啊,靖国公曾亲眼见过时乔拼死守城,也曾在朝堂上为她仗义执言,又怎会害她?
思及此,雍王面露愧色,举杯道:“是本王误会你了,来,本王敬你一杯赔罪!”
萧烬坐下,却没急着喝,似是手中酒杯起了兴致。
指腹轻轻摩挲着酒盅上的缠枝忍冬纹,枝芽嫩绿,花色清新,半晌才唇角微扬,仰头一饮而尽。
雍王也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爽朗笑道:“痛快!”
萧烬瞧着他,问:“殿下为何这般关心时姑娘?”
雍王闻言脸上的笑意收敛。
挚友大婚翌日,郑重托付他三件事:一,朔北军守将陆沉将不复存在,择机宣告战死;二,抹去陆沉曾赴庆原府筹粮的一切痕迹;三,绝不可泄露他“裴二爷”的身份。
他虽不明所以,却始终不敢忘,哪怕如今慎之已故,他也不敢冒险违背嘱托。
如今他既要守护秘密,又要守护时乔……
雍王憋了许久,也没编出什么圆融的由头来。
萧烬见他眉峰紧锁、欲言又止的模样,无奈摇头。
雍王性情磊落,不擅掩饰,有些真相不便与他言明,只怕他被人套话误了大事。他能守密至今已属不易,再要他编造缘由,实是难为他了。
萧烬不忍再为难他,“殿下不说,下官也猜出一些。”
雍王桌下的手骤然握紧,“什么?”
难不成,他查出了慎之的身份?
萧烬缓声道:“时乔守住了朔北粮仓,使数十万百姓免于战后饥荒,圣上赞她有德之妇。殿下身为朔北统帅,又是皇子,顺应圣意体恤功臣,彰显圣上仁德,于情于理都该对时姑娘多加照拂。”
雍王一拍大腿,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怎么就没想到!
瞧见靖国公正静静看着他,干咳了两声,煞有其事地沉声道:“本王正是因着这个缘由,方对时姑娘关照一二。如今时姑娘和离,孤女无依,本王更是责无旁贷了。”
萧烬无奈摇了摇头,转头望向窗外。
汹涌的人群在渐渐散去,对面三楼客房拉着帘子,看不到情形。也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心情如何?
那边雍王心情大好,连喝了两盅酒。
有了这个理由,他以后不必藏着掖着了,想怎么对时乔好就怎么对时乔好,谁也不敢说什么!
这些日子,可把他憋坏了!
方才他可看见了,时姑娘带回来不少箱笼,这么多贵重物件招摇过市走了一圈,说不定已经被人盯上了,住客栈终归是不安全。
他吩咐身后的长史沈固,“你去寻处清雅的宅子,买下来给时姑娘。”
沈固恭声应是,又问:“请问殿下,不知要几进的合适?”
雍王沉吟片刻,“两进的吧,她人手不够,太大了终究是不安全。”
沈固刚应下,雍王又改变了主意,“不行,还是得大些,她以后势必要采买奴仆,太小了住着局促。三进吧!买两套紧挨着的,旁边安排几个侍卫住进去,负责她的安全。”
“还有,里面的家具一应物什给置办齐全,都挑好的,不拘花多少银子。干脆,奴仆也给配齐了,她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别被牙人给骗了。”
沈固应下,“殿下可还有吩咐?”
“别急,容本王再想想。”雍王凝神沉思。
萧烬从窗外收回目光,眉心不觉蹙了起来。
他猜到了雍王一旦有了帮时乔的正当理由,会给时乔置办宅子,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周到妥帖。
买两套?侍卫住隔壁?下人都由他来采买?以前怎没发现他这么体贴呢?
萧烬抬眼,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好好打量雍王。
身量高大,有着武人的健硕体魄,面容刚毅舒朗,一身浩然正气。身上的靛青行龙云纹锦袍,为他凭添几分皇家人的矜贵气度和威严。
萧烬开口,“殿下倒也不必去别处寻,圣上赏了落鹰关将士宅子,皆在城西宣宁坊,那一代如今尚有不少宅子空着,挨着他们买一座,连护卫的麻烦都省了。”
雍王闻言神色却是一黯。
靖国公所说的那片宅子,正处在镇西王府——如今的靖国公府的后面,以前里面住着的多是府中属官和得脸的下人。
外祖父镇西王获罪后,这些属官大多也未能幸免,上上下下死了一千多口人,大家都嫌那里阴气重,是以这么多年大多都空着。
靖国公和他麾下都是武人,煞气重,自不必忌讳,可时乔一个妇人,怕是不敢住过去。
虽说那里哪怕有鬼魂,也都是忠魂,可时乔不知呐。
雍王摇头,“罢了,那里阴气太重。”
萧烬摩挲着酒盅上的忍冬纹路,“殿下忘了,时姑娘上阵杀过敌,沙场上的累累白骨她尚且不惧,又何来忌讳阴气之说?”
雍王恍然。
所谓关心则乱,他确实忘了,时乔不是寻常女子。
若是时乔不介意,宣宁坊确实不失为一个好选择。有那些战将作邻居,再有靖国公府的威慑,寻常小贼定然不敢靠近。
雍王吩咐长史,“那你就去宣宁坊转转,选处合适的宅子。”
李四笑眯眯走过去,搭上沈固的肩膀,“我陪你去啊,那一带我熟得很!”
沈固是个举止有度、最重规矩之人,很不习惯这位护卫的自来熟,这种勾肩搭背的举动于他而言简直是冒犯。他心中默念了三遍“王府体面”,方压下拍开那只手的冲动,冲着李四礼貌颔首道:“那就有劳李护卫了。”
玉清道长也笑眯眯上前,“要不把我也带上?也能帮着看看风水。”
沈固已经见识过这位道士起死回生的本事,自不会错过与奇人异士搭上关系的机会,又是礼貌颔首,“那就有劳道长了,道长请。”
话音未落,人便被李四搂着脖子拖走了。
此时的雍王俨然已经将靖国公视为自己的至交好友,他又斟上酒,举杯朗声道:“靖国公帮本王解决了大问题,本王再敬你一杯!”
他身后的余锋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殿下每回跟靖国公喝酒,除了敬酒就是感谢,就没发现靖国公一杯酒也没敬他吗?
哪里还有半点皇家人的矜贵!
“举手之劳。”
萧烬坦然接受了雍王的道谢,与他碰杯,将酒喝了。
他身后的张三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雍王跳进国公爷提前挖好的坑,掏银子给时姑娘买宅子,还要说声谢谢?
那宅子,是他们国公爷老早就选好的呀!
只不过,国公爷自己买太打眼,容易引起瑞王一派的联想,猜出国公爷萧二爷的身份,这才借雍王的手……
眼看着雍王又热情地给萧烬夹鸡腿,一只鸡两条腿全给他了,而靖国公依然是坦然受之,张三和对面的余锋对视一眼,皆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笑笑,然后僵硬转头望向窗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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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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