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案见到来人,先是怔了怔,然后慌忙三步并两步迎上前躬身行礼,诚惶诚恐道:
“不知长史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大人赎罪!”
时乔只当那是来办公务的,正欲往外走,却见那绯袍官员没有理会掌案,而是往她这边走了两步,微微欠身道:
“时娘子,按雍王殿下的吩咐,您的宅子买下来了,这是房契。”
时乔闻言一怔。
雍王给她买宅子?
她与雍王虽有两面之缘,却是借罗珣的公务之便,着实谈不上有什么私交。
之前雍王给她请太医,她晓得是罗珣的面子,如今两人已和离,人走茶凉,雍王为何还要帮她?
似是看出来她的疑惑,沈固解释道:“时娘子守城有功,圣上曾当着文武百官赞您‘贤妇有德’。如今娘子无家可归,殿下不能坐视不理,更不敢负了圣上彰扬仁德之心,略尽绵力亦是分内之事。”
若是这么说,确实合乎皇家人的行事做派。
行事必有缘由,缘由必敬皇恩。
时乔沉吟的功夫,阎夫人戳了戳她,“这不是瞌睡来了送枕头的么,还不谢过殿下?”
时乔接过房契,福礼道:“民女谢过雍王殿下,谢过大人,大人辛苦。”
“时娘子不必客气。”沈固往旁边错开一步,避开时乔的礼。
他如何敢受这位时娘子的礼,同时得殿下和靖国公的这般关照,他都不敢想她的前程在哪里。
至于说辛苦,沈固垂眸瞧了眼肩头处皱皱巴巴的官袍,他确实辛苦,世上怎会有这种不懂尊卑礼数没有分寸感的护卫?
且这样的奇葩居然有两个。
那个道士,无半点方外之人的超脱,见时姑娘宅子的隔壁空着,竟恬不知耻让一并买了,作他的落脚之地!
沈固说他奉命行事,做不得主,道士大言不惭道:“若非我救了时姑娘的命,雍王如今只有给她买坟地的份儿!他不得好好感谢我?”
如此言行无状之人,靖国公是哪里寻来的!
唯恐道士出去胡言乱语,坏了雍王的好事——当然,他也不确定这“好事”到底是什么,他只好将隔壁那宅子也买了,给户部官牙的说辞便是:答谢道长对时姑娘的救命之恩。
应付这两个奇葩,当真比应付官场辛苦多了。
沈固目光转向一旁侍立的掌案,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掌案大人,现在,时娘子可合乎分户的章程了?”
“合乎!万分合乎!下官这便办理!”
掌案忙不迭躬身,双手接过时乔递来的房契。一看是宣宁坊的,又盖着官牙的朱印,便知沈长史是通过户部官牙购入的罪臣宅子,难怪京兆府事前未得半点风声。
他手下不敢有半分迟疑,飞快办妥所有文书,最后只欠关键一步,遂小心翼翼禀道:“沈大人,时娘子,这和离书须得府尹大人的官印用印,方能生效。”
沈固微一颔首,示意他前去。
掌案如蒙大赦,一溜烟疾步走入后堂,对着面色不善的夏明举苦着脸道:“大人,雍王府的沈长史亲自在场盯着,下官……下官着实不敢不办啊。”
夏明举面沉如水。
早在沈固踏入京兆府时,便有小吏悄然传信,他已知晓来龙去脉。
他万未料到,雍王会掺和进来,且还用了与时乔一样的由头。
“守城有功,贤妇有德”,这八个字,竟真成了那孽障横行无忌的护身符!
这么一件小事,雍王却派堂堂四品王府长史亲自来,如此大张旗鼓,与其说是在为时乔立威,还不如说是在皇上面前立贤名。
雍王想做贤王,他还能拦着不成?
他们夏家如今安然无恙,虽说是他那好女婿罗珣的功劳,但不可否认,雍王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
既然搭上了雍王这条大船,那他就须拿捏好分寸,做一个不倒翁。
夏明举面色铁青,半晌不语,最终疲惫而嫌恶地将和离书往桌上一扔,冷声吩咐侍立一旁的主簿:“用印!”
用印后,夏明举亲自拿着用过印的和离书,去了户房。
可当看到门口乌泱泱几十个百姓时,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那些百姓有的是来给儿女上户籍的,有的是给过世的家人销户的,还有给小妾过户铺子的,更多的是陪同的“家人”。总之各有名目,且都拿着相关文书。
掌案委婉道:“现在时辰不早了,指定办不了这么多人,顶多办一两个就该下值了,各位不若明儿再来?”
“我们不着急,等不到再说!”
百姓们为了看这场热闹,费尽心思才进了衙署的大门,怎么可能会走?
夏明举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是和蔼又不失威严地笑着,与百姓们打过招呼,进了户房。
他进门时便换上了谦和有礼的笑脸,与沈固拱手寒暄,“沈大人日理万机,此等小事怎还劳你跑一趟,派个小吏过来知会夏某一声就是!”
沈固拱手还礼,“殿下嘱托,沈某不敢假手于人。”
他瞧了一旁的时乔一眼,笑道:“且帮时姑娘置办宅子、自立门户也算不得小事。都说大人公正严明,铁面无私,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夏明举只当听不出其中的嘲讽意味。
他扫了眼门外的百姓,还有那些探头探脑的官员胥吏,他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让沈大人见笑了。”
随即,他将手上的和离书递给时乔,语气中是一个父亲的无奈,“你既不肯回家,为父也不强留你了。你不肯认我这个父亲,我却不能不认你这个女儿,以后若有难处,记住,你还有父亲。”
他这番话,让门外的百姓有几分唏嘘。可怜天下父母心呐,哪个父母能舍弃得了儿女?
时乔听着只觉得可笑。
她自小,从未从母亲口中听到父亲的半句不是。母亲说,因为放心不下酒坊,这才领着她住在玉坪镇。等她长大了,父亲是要接她回京嫁人的。
母亲过世后,她往京中送了那么多封信,却始终等不到父亲去接她。
十二岁的她每日活在惊惧中,夜夜梦魇,村中的风言风语湮没了她,她每日领着素心和小荷去官道上等,等从京城来的马车。
她等了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她在心里为父亲找各种理由,父亲许是没收到她的信,父亲许是被公务绊住了,她甚至还在忧心,父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后来她问义父,可认得他父亲,他父亲可还在京城,有没有出事?
义父沉默了很久,方告诉她,她父亲在京城活得好好的,且儿女双全,家宅和睦。
素心的娘是母亲身边的老人,眼看事情瞒不住,方告诉她真相。她方知道,她在尚未出生时,便被父亲抛弃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去官道等过父亲。
她自小便时常幻想父亲的模样,在她的幻想中,父亲高大、威风凛凛、无所不能,能帮她挡下小伙伴的谩骂,能为她遮风避雨。直到那日她才明白,她所遭受的风雨,大多是父亲带来的。
时乔也不反驳夏明举,而是顺着他的话不疾不徐道:“既然夏大人这般有心,我也不好拂了你的好意,你便替我将买宅子的银子补给雍王殿下吧。”
夏明举心底一沉。
这狼崽子,又来咬人了!
毕竟混迹官场多年,早就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领,他看向沈固,缓声问:“沈大人,不知这宅子花了多少银子?”
一句话,便将难题抛给了沈固。
沈固若是说了数额,难免显得雍王府小气,得了贤名却又不舍得花银子。
沈固若是不说,彼此拉扯推让一番,他的银子也省了。
沈固暗叹了声老奸巨猾,只是还不待他斟酌出应对之策,时乔就帮他解围了。
“杀鸡问客,你让沈大人如何答你?你若诚心给,何必多此一问,多封上些银两送去雍王府便是。”
沈固暗赞了声好,不愧是殿下欣赏的女子。
一直没找到发挥机会的阎夫人,此时终于寻到了用武之地,开始煽风点火。
“那还用说,分明就是不想给呗!不想出银子,还想捞慈父的好名声,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门外那些看热闹的百姓,闻言频频点头,先前对夏大人的同理心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不可置信和鄙夷。
夏明举甚至隐约能听见几句他们的小声议论,“夏大人私下里竟是这种人?看不出来啊!”
“旁的不说,纵容二女儿去抢大女儿的夫君,就不是一个亲爹能做的事!”
“今儿的热闹你们看了没,八抬大轿送和离,抬走的嫁妆恨不得比送嫁的都多!分明是罗府和夏府理亏,在补偿时娘子呢!”
“这么说来,当年能逼的女儿放着府尹千金不做,也要与他断亲,定是有咱不知道的内情呢!”
……
夏明举脸上的沉稳几乎维持不住。
他现下已是骑虎难下,再也没有推拒的理由,甚至即便有,也不能说。
他维护多年的好名声,不能毁在区区两三万两银子上。
“是夏某迂腐了,总担心扰了殿下清净,不敢贸然登府打扰。劳沈大人代为转达,下官刚得了幅玄同真人的画作,待下值便取来送与殿下品鉴。”
沈固含笑应下,与时乔一同告辞离开。
时乔临走时,凉凉送给夏明举一句话,“夏大人切记今日教训,不管是父女情深,还是姐妹情深,都是有代价的。”
待人走远了,夏明举的脸才阴沉了下来。
狼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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