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刚想起来,你昨晚搁门口装醉呢?送你的谁啊,劳你这样上心地演。可笑死人,蓝日前主唱不胜酒力,连家门都找不着,当年找你吹瓶的人得气翻。”
大清早,席虹刚起床,站在浴室漱口。头上戴着软萌的兔耳朵发箍,是前阵子弟弟买的。说这话的人,叫纪木泽,席虹的弟弟,不是血亲。
领养的。以前逢人就这么说。实则是母亲工友的遗孤。席虹小时候很讨厌纪木泽,只高到她肩膀的小屁孩儿,整日围着她转。
国企还算铁饭碗时,席虹的母亲吴尧美,虽是工人,但年轻又漂亮,追她的男人浪打浪。最后吴尧美和席飊结了婚,图他的脸和人,也图他公务员的身份。
一九九几年要从隆城南迁,去支援新厂。动员起来后,干部负责牵头,技术人员、工人就跟着开始搬迁。
一家老小要带上,陆陆续续几千人踏上南行的火车。不需什么心理建设,甘愿卷入时代隆隆的车流中。血性裹进南风,离乡成为小人物的注脚。
吴尧美宁死也不去,席飊便决意要走。吴尧美说我的觉悟没你高,你要去做伟人,你就不是席虹她爸!
席飊到底是知识分子,离婚离得很有礼貌。两人去民政局办了证,出来后请大伙吃饭,开几瓶好酒,这事儿就成了。
临走前,席飊给吴尧美留信,写道:想来这辈子是不再见了,你那脾性我清楚。多说一句,你要照顾好自己。虹女子长大后,想做什么,你让她去做。如果往后日子苦,生老病死须有人陪,你就再找一个。我没什么请求,只要对虹女子好就行。
等有一天孩子长大了,再问起我。你跟她说,来我的城市看看。不是来见我,我这张脸也没什么好见。看看城市就好。
吴尧美哭了整两天,然后收起信,专心过日子了,当做席飊从没出现过。2000之后,没几年工厂改制,吴尧美下岗。信封装着钱,买断退休金。
工厂关闭那天,吴尧美穿着厚厚的假貂,豹纹儿,手拿信封回头看。三米高的铁门缓缓合上,顶端的铁枪头站着几只鸟。天下大雪,落在她灰蓝的羊呢绒帽上。柳眉,红唇,呵气成雾。葱白似的手指夹着烟,直到大门落了锁。
扔下烟头,脚碾灭,吴尧美抬起下巴,再不回头地往前走。这一时刻,她想她知道席飊当年的感受了。
席虹上初中,成了大姑娘,需要用钱的地方变多。
某天放学回家,她看到,纪木泽来了。
纪木泽的父母死于意外,老人埋在乡下,亲人也没有,只能托孤给吴尧美。席虹不乐意,自家锅都快揭不开了,再多一张嘴,这不是要吴尧美的命吗?
但纪木泽听话,主动揽下家务,从不吵闹,仿佛没有脾气。时间久,席虹发现纪木泽没什么衣服时,就不买裙子了。坚持中性风,坚持黑白灰。她剪了短发,和纪木泽做异性兄弟。
等过几年,纪木泽明显拔高了,席虹的衣服再不能穿,他们才变回姐弟。席虹留长发,纪木泽勤工俭学,他常买各种裙子,想把曾经欠她的,全都补回来。
纪木泽是典型优等生,年年拿奖学金,考入隆城最高学府,给吴尧美争光。席虹是反面教材,读书时成绩平平,喜欢唱歌玩乐队。大学毕业后,除了四处演出,就泡在工作室写歌。进外人眼里,完全不务正业。
但纪木泽特别支持,他从小羡慕席虹,那股自由的决心奇大。席虹任性多少年,他就羡慕多少年。不停止,停不下来的。
又好比爱给席虹买东西,从他有能力开始做,直到现在,大到衣服鞋子,小到洗脸的发箍,他形成习惯了,就没有间断过。
慢慢的,席虹把纪木泽当家人了。逢人便说,这我弟,亲的。
老房子拆迁后,吴尧美去住安置房。席虹为了纪木泽上学和兼职方便,租房在他附近。纪木泽住校,不怎么回来。大多时候,席虹一人住。纪木泽的作用和家政差不多,一周来一两次,打扫卫生,清理冰箱,填充蔬果肉,更换席虹用得差不多的洗护用品。
“你就像个勤勤恳恳的家政男孩。” 席虹说,“我又不是生活无法自理。你有这时间,不如去多交几个女朋友。”
“我还在读书,交什么女朋友。身无长处,拿什么对人负责,这不耽误人吗?” 纪木泽正在叠衣服,席虹明确阻止他不要碰内衣后,他只负责外套和裤子。“再说了,你能照顾好自己?真好意思说这话。”
“你小子现在皮紧了,没大没小了是不是?”
“碗筷三天没洗,全吃外卖速食。几天不回来住,桌上一层灰。衣服堆在篓子里,还记得洗衣机怎么用的不?就这,你信不信我告诉妈?” 纪木泽不给面子,挨着挨着数落过去。末了再补一刀,“你需要的不是男朋友,是家政。”
席虹刚煮好咖啡,打奶泡时蒸气滋咕响,“反了天了,敢对你姐这么说话!我.....等会儿?”
收整好,纪木泽关上衣柜,走过来靠着厨房门。
席虹:“你怎么知道我交男友的事?”
纪木泽垂下眼皮,沉默地站了片刻,折回客厅,准备拿包上学。席虹追出去,抓住纪木泽的后衣领。“还敢跑。” 她让他转过身,伸手捏住纪木泽的下巴。
纪木泽很抵触,“好好好我不提,姐我错了不行吗,我不会告诉妈......”
“不是那件事,” 席虹说。她凑近了仔细瞧,“有黑眼圈了,还瘦了,下巴的胡子也没刮,你最近干什么呢?”
纪木泽眼神闪躲,没敢答。席虹看他,二十岁,帅得有模有样。脸白净,眉峰如刃。荔枝眼,明亮得很。嘴是微笑唇,不笑也温柔。他比席虹高出许多,一米八五的个儿,在席虹面前,还是怂得像小孩。
“问你话!最近干什么呢?” 席虹重复说。
“学习!兼职!作业多,还有几个活动。不忙不忙,姐姐放心!”纪木泽怕她生气,赶紧回答,狗腿子样。
席虹抿唇,几秒后放开他,“抓紧时间,上课别迟到了。”
纪木泽点头如捣蒜,穿鞋时,席虹站在他身后说:“学习太忙,就不要去兼职了。好好读书,生活费我给你。妈那边你别操心,那次转你卡上的钱,用了吗?叫你买衣服,别舍不得花。”
这回纪木泽没吭声,关门就跑了。席虹想,到底是长大了,有秘密了。
她喝尽杯中咖啡,豆子是埃塞原生种,浅烘。有柑橘草莓味,尽管加了奶泡拉花,最后两口依然酸,喝完了不仅人精神,还冒眼泪。
席虹默默换回波旁,中烘,虽然不是什么高级豆子,那股甜酒香,她是真的爱。给储罐换豆时,集中回复了昨晚的消息。
宋巍介绍了几家酒吧的驻唱工作,问她去不去。往常,席虹不接这活儿。不过这次她答应去了,宋巍问:“为什么。”
“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呢?” 席虹说,“多赚点钱。小泽学习忙,又经常兼职。他挣的钱不是存起来,就是给我买东西了,拦都拦不住。你是没见他那黑眼圈.....不提了,反正你跟老板说,排班时间表发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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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选法拉利入门跑车,这款新Roma就够了。指导价230往上一点,V8发动机,3.9T,百公里加速3.4秒。我觉得算时尚款,您看这尾灯。内饰仿SP2,铁包人,开着放心有安全感。”
江荷一早回了主城。醒来时,发现席虹并没给她发消息,愣了好一阵,生出一种昨晚是幻觉的迟疑。
经理发消息问她在哪,江荷说一会儿来。她不好意思再给席虹发消息,临水路取了车,过渡星大桥,直奔家里洗澡换衣服。
在蒋妈反复唠叨中,她叼着块三明治,急哄哄去了店里。下午有几个客户看法拉利,声称对其他车不感兴趣,就喜欢什么牛啊马的。最后相中入门罗马,四座,后备箱空间不错,说是为了实用,能装不少东西。
江荷有点搞不懂,要实用还买跑车?就为了装东西。五菱宏光它不香吗?
“我个人建议是先开着,这款中控也变了,侧边还能放手机。副驾这个,互动屏很有意思。可以实时看到开多快,有驾校那感觉了。这边,是逃生环。车门按钮没电了,您拉一拉就行。”
客户大笑:“幽默还是江老板幽默。”
“可不,买车就为个高兴。” 江荷说。经理让她看手机,耳语几句,她抬头向贵宾室看一眼,“至于其他操作,剩下由经理帮您介绍。我这边有个客人,先失陪了。”
贵宾室早就坐了人。远望去,背影太熟悉,化成灰都认识。
宽檐帽取了放在桌上,乌发及腰。侧坐着,曲线十分柔美。整个人的气质一如那张脸,冷清极了。不喜欢化妆,一双野生眉修剪整齐。眼睫又长又密,压着桃花眼。唇薄,鼻尖上有颗痣。
皮肤特好,像剥了壳的荔枝,白嫩,也显年龄小。
江荷踌躇着,双手插裤兜里,走进去,“孟小姐好兴致,这回又看上什么车了?”
“爷爷让给你送帖子,下个月在家里祝寿,大生。叔叔阿姨那一份,他老人家亲自找人送了。我们小辈儿的,都由我负责。” 孟衿衿没怎么变,和上学时一样。说话轻声细语,礼数周到,家教好,大人心中最理想的模板。
“哦,孟爷爷要过生了?他老人家喜欢车吗,四轮不刺激,两轮行不行?”
“江荷,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孟小姐。店里的机车来一辆你买一辆,骑也骑不了,家大业大就这么挥霍的?孟爷爷他知道吗,要不就下个月,我亲自带你的购买记录登门。问问孟爷爷,孟衿衿是不是淑女不要做了,还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了,以后要骑重型机车炸街了。”
“江荷!”
“终于肯声音大点儿了?”
江荷不想跟她吵,两人重逢没多久,关系还尴尬着。叹口气,“衿衿,以后别这样了,你知道有些事,不是你会骑车就可以改变。我们之间,也不是因为长大后我开始玩车,你出国念艺术,才有了隔阂。”
孟衿衿不争气,感觉鼻子好酸。也对,当着喜欢了很多年的人,她确实没骨气。她也想甩脸色走人,拍桌子跺脚,想对江河说:你这样说话,小心我一辈子不理你!
可她不敢。孟衿衿知道,如果她不理江荷,江荷真的会不再联系她。
所有恃宠而骄的底气都是爱人给的,但江荷不爱她。
“诶,你别。” 江荷欲言又止。
孟衿衿知道自己失态,偏过头整理了情绪。再转过来时,又是那副清冷的样子,“行,我答应你。不过作为交换条件,今晚我们吃个饭吧。”
就吃个饭,不聊其他的也还行。总不能真的老死不相往来。
江荷正要答应,周俞番来了电话。她抬手示意孟衿衿等一下,“喂?”
周俞番懒死鬼般的声音传来,“你一会儿有事没事?席虹今晚到主城驻唱,你跟我一起过去。我有事就在新城下了,你接她回主城。哦?你说谁开车?你开呗,蒋妈说你不是去店里了吗。我自己也不方便开啊,今晚不回来。”
“席虹?她今晚住主城吧,哎呀妹妹,哪敢把你当司机使啊,我想着你跟席虹熟。再帮帮我呗!酒店?你看她想住哪,江家还是不合适。要不你给她定了,我报销。”
“我看你确实在指使司机。” 江荷冷着脸。
她其实很想,却犹豫。要不要去?昨晚席虹没回消息,自己又巴巴地往上凑,好没意思。可她真的真的,特想见席虹。
姐姐倒在她怀里时,姐姐抱着她时,姐姐的小腹磨着她时。
周俞番:“我真没有,我叫你姐行不行?帮弟弟一个忙!我为什么不自己去?我,我这不忙吗?”
江荷想问你忙什么,就听见那头女人的咳嗽声。有点像故意的,有点不像。江荷心里猛然生了一把火,真为席虹不值得。可她无法指摘什么,憋得烦。
“诶妹妹,再帮我?”
江荷压着火,另只手在兜里拨弄着车钥匙。“你直接来店里,挂了。”
孟衿衿看她来回走,“怎么了?”
“恩?哦,” 江荷才反应过来,孟衿衿还在,“那什么,今晚我有事,就不陪你吃晚饭了。请帖放着吧,下个月孟爷爷大寿,我一定准时到。如果你没其他话,我就先走了。”
“确实还有些话,”孟衿衿长进了,不像当年那么稚气。她学会故作镇静,“当年的事不提了。来这么多次,我就是想问你,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
孟衿衿说话时,声线快抖虚了。掌心满是汗。
江荷拉着门把手,想了想,她说:“可能吧。”
细烟折在虎口。
孟衿衿心底一颤,酸得直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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