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眠星从睡梦中惊醒。
早上的客船有些吵闹,岑焱拿着早点推门进来,后面跟着端水的霜至。
她的思绪慢慢接了上来,昨晚好像梦见一个小男孩,那男孩好像在更久以前也梦见过。但除了还记得是梦见个小男孩,连他的样貌年纪一样都想不起来。
岑焱伸手摸了摸苏淮秋的额头,“没昨晚凶险了,还有些低烧。”
云眠星活动手脚,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咯吱作响,“好些就行,昨晚还烫手真是吓人。要不要弄些粥来给他醒了喝,船上有粥吗?”
霜至接话道:“我让厨房温着粥了。”
只是临到中午,苏淮秋都没有醒的迹象。
云眠星有些不安,凑过去叫他:“淮秋?起来吃药了,别睡了,吃饭吃药再睡。”
岑焱见苏淮秋没有反应,又诊了脉象,“就是有些低烧,没其他问题,怎么会昏睡不醒呢?”
“淮秋?”云眠星轻轻摇晃他,“醒醒,吃药啦。”
苏淮秋还是闭着眼没有回应。
“岑焱,你再看看。”
“……”
三人面面相觑。
云眠星只得狠心掐了苏淮秋人中,一样的毫无反应。
“你昨晚,没有拿错药吧?”云眠星无奈的看向岑焱,把他整得不自信起来。
“苏哥儿确实除了低烧,其他一切都好……”岑焱紧皱眉头,“这个我真的不会判断错。”
云眠星表示相信,只能先继续退烧试试会不会有转机。
等待时候总是难熬的,到晚上苏淮秋仍是低烧不醒,岑焱头都要挠破也没想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船什么时候会靠岸?”云眠星抓了抓头发。
“明早会停靠青州,半日后再启程。”霜至回答。
“明早……”云眠星握着苏淮秋的手,“你们俩收拾下行李,明早靠岸后我们下船寻医,淮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熠州那边等下船后寄信过去就行。”
一夜无眠。
云眠星回想起小时候苏淮秋也是这样,时不时生病,她在床边守着。后来大了些,就是苏淮秋常常守着外出归来受伤的她。
下船后接连找了两位郎中,说法都和岑焱一样,除了低烧不醒没看出其他问题。
“醒不来就是最大的问题啊!”云眠星有些暴躁,“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醒不来。”
老郎中摸着自己的山羊胡,“依着老朽看,有时候身体是表相,病根在里相也说不定。”
“麻烦您说开些。”
“这病俗话来讲,极可能是丢了魂魄或者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浮现到表相,便是低烧不醒。”
老郎中收拾好医箱,“也不是没有法子,法渊寺最近来了位会医术的云游僧,法号且缘,前些日子老朽见他治过一例类似的,他平时住在亲贤客栈,你们可以请他来看看。”
“好,谢谢您。”云眠星让霜至送客。
岑焱叹口气:“这郎中说得不错,是我没想到这层。”
“先去请这位云游僧人来看看,希望他会有办法。”云眠星让霜至在客栈照看着,她带岑焱去请人。
那且缘端坐在屏风后面,声音听起来七老八十了,“二位所为何事?”
“大师好,在下云星,我义兄生病,请了几位郎中都无法,他一直低烧不醒,最后只能求到您这里,烦请您帮帮忙。”云眠星拱手弯腰,等待答复。
且缘的目光好像能透过屏风似的,云眠星感受到他在打量自己。
“我佛慈悲,但我不是。”
“这话……怎么说?”云眠星和岑焱对视一眼。
“我观施主你身上有血腥之气,想必夺了不少人命,你这样的人,我不想救。”
这老和尚话不中听但看来是有些本事在身的。
云眠星捏紧了拳头,还是好声求道:“大师若是救了我义兄,我可上供许多香火,建寺庙或是布施数天都行。”
“你因果深重,帮你反而造业。”
“大师……”
且缘出口赶人:“回去吧。”
云眠星再三请求依然是否定的回答。
“我是杀了很多人没错。”她气极反笑,“我手上沾满了血又怎么样,我义兄他是干净的,他没有染过血,你为何不救?”
“……”
云眠星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和理智,昏睡着的苏淮秋能撑多久还是未知,她懒得和这老和尚在这扯皮。
她一脚踹了屏风,单手掐着且缘的脖子将他按倒在榻上,恶狠狠盯着他。
“今日你不想救也得救!所有因果是我的罪过,我一人承担就行。我今日倒要看是因果先报应我,还是我先杀了你陪葬!”
岑焱也被这一举动吓到,忙上去拉住她:“云哥儿切莫冲动!”
且缘被掐得直咳嗽,云眠星看出端倪,伸手揭下了他脸上的面皮。
一个七老八十的云游僧人突然变成了二十出头的俊秀青年。
三人的动作皆是一滞,此时房间内真是安静得落针可闻。
云眠星理智回笼,她松手从榻上下来,面无表情威胁道:“你不救我义兄,我就告诉天下人云游僧且缘是个易容成老僧人招摇撞骗的地痞流氓。”
且缘捂着脸:“你闭嘴!”
“请吧。”
沈春生在黑暗中醒来,脑子一片混沌。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心脏仍在他的胸膛里跳动。
“砰……砰……砰……”
即使船晃得他想吐,天冷得让他四肢僵硬,但是他从没有感觉这么平静过。
终于逃出来了。
自他记事起,他似乎总在干活,小到端茶倒水,大到去地里除草施肥,挑水挑粪,极少有闲下来的时候。
等到弟弟出生,他还要洗尿布照看弟弟。弟弟一哭,哪怕只是嚎一声,他必定会迎上一个巴掌。
因为他是买来的,必须多干些活让爹娘回本。
他试过很多办法讨好爹娘,只为求得一副干净的碗筷,一席能够安心睡觉的地方。但这些都没有用,等到家里没钱,他们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将他卖去小倌馆。
虽然知道这两个人对他并没有感情,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心寒了一下。
结束了。
不管以后自己会如何,都结束了。
想到那两人和人牙子扯头发的情形他扬起嘴角无声大笑起来。
还有,他给他们每日端水端饭,他们肯定想不到他在里面加了什么料吧,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上天总归是眷顾他的,他在黑暗的船舱里摸到了半颗白菜。
沈春生啃了半颗白菜下去,才从濒死的感觉中抽离,脑子也能思考了。
不管这船开到哪里,停船时他得偷偷溜走,免得再被谁抓住卖掉,之后……日子总不会比之前更难过吧。
沈春生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了就啃几口菜叶地瓜,就这么熬到了停船的时候。
他扒拉出个破麻袋披在身上获得了些温度和安慰,就着夜色下了船,之后全凭着本能走到一处巷子角落,身体再也撑不住昏了过去。
死什么感觉?
是痛苦,是不舍,是麻木,是悲切,是成全,是空空?
他在极境中挣扎,只感觉自己一脚踏着生,一脚踩着死,苦难似乎总围绕着他。
他笑着醒来,暗叹一声自己的命真硬,他昨夜竟然凭着本能钻进了一个狗窝,一只大黄狗依偎在他身边,让他没有死在寒冷的冬夜。
大黄狗的窝遮风挡雨,还有个木盆盛着饭菜,想来是有人精心照顾着的。
他狼狈地爬出窝,大黄狗蹭了蹭他的腿,叼来了一块硬邦邦的熟肉。
“谢谢你。”
有时候狗的心比人心好。
他呆坐了一会儿,决定去为自己找寻一条生路。
他去河边采了些芦草,熟练地编了几个蝈蝈,顺便用冰冷的河水洗了把脸。
此后几日他编些小玩意儿卖给一些身上有几个铜板的小孩,换来了没有馊味的馒头吃,运气好还捡到件有钱人家不要的破袄。
就在日子顺利得他不敢相信之时,厄运果然降临。
有几个大些的孩子看不惯他,趁他孤身一人欺负他,后来更是将他的袄子抢了后逼他站在河里,还在旁边朝他身上砸雪球冰棱子,看着他瑟瑟发抖无法反抗的样子放声大笑。
他以前在村里不是没有被欺负过,他先是露了他惯用讨好的笑,然而并没有用,那些孩子笑得更大声了。
他一步步后退,直到河水齐腰。
“你们敢过来打我吗,肯定不敢吧,连夏天都不敢下河的胆小鬼。”沈春生一边嘲讽,一边从河底掏出淤泥砸向岸边。
原先还在犹豫的几个孩子被激怒,脱了鞋子朝他走去,不几步就腿抽筋陷入淤泥里。
几个孩子滋哇乱叫,咒骂着沈春生,带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
就让他们这样停留在这个冬天吧。
沈春生被自己阴暗的想法吓到,他走到岸边抖了抖身上的水。
孩子们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救命!……好冷……我不想死……”
终究还是心软,他拿回自的钱和衣服,拖了根枯木丢下水,便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他麻木地走在街上,心底疑惑,难道苦难是人生的常态吗,每每看到希望又陷入更深一重的绝望里。
恍惚间他闻到一股香味,他跟着香味指引来到一扇窗边,看到了一个翻着书的身影。
那人回头发现了他,他笑着问:“你好啊,请问能给我一点吃的吗,我有点饿了。”
四目相对,现实与梦境在这一刻重合。
苏淮秋睁开眼,对上了云眠星焦急关切,然后是激动开心的目光。
“阿云。”
如果遭受的所有苦难是为了使我最后能和你相遇,那么,我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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