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鹤野从噩梦中惊醒。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伏在案上睡了过去,手臂酸麻,额上是细密的汗珠,背后也湿了一片。
屋内没有点灯,很有些闷热。四周寂静无声,他好一会儿才有了从梦境中出来的真实感觉。
他起身打开了门,晚风拂过他的额头,带来了丝丝清爽。
院子里有点点萤火,与漫天繁星相呼应。
诡异的是他打开门后,那些草里的虫子才吱吱呀呀叫起来,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他这时才想起来刚才的梦。
他在梦里被皇上逐出了京城,选择一路步行,穿过山川河流。路上是是一双双眼睛在盯着他,一张张嘴在说着听不清的话,一只只手在扯着他的衣角与头发。
这条路他在梦里见过很多次,是回华山的路。
他同样在梦里告诉过自己很多次,他还不能回去,他也,回不去。
他还是一路走到了华山脚下,他不顾自己身上的眼睛嘴巴和手,踏上了上山的石阶。
然而,他每走一步,身后的台阶都会碎裂,最后他只能拼命地跑起来。
梦里总是跑不动的。
他身后的台阶碎了,前面的台阶也不见了。
最后整个华山都消失了。
他从空中坠落,醒来。
他明白,自己是没有退路的。
他也很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近来皇上明显偏向了皇泽寺,对他不很信任了,连送去的丹药都换不回几句话。
之前那些赶上来巴结他的官员,哪个不是往皇泽寺跑了。
李鹤野平复心情,他站在院子里等待着什么。
不多时,门被叩响,没等他回答那人就推门进来。
“道长,何故不点灯,不会是……连灯油的银子都没有了吧?还有,你站在这里,不会是算到我要来?”
还是一贯的腔调呢,李鹤野心里冷笑一声,他直接点出了来人的名字:“我是算到今晚有访客,想来想去也只有楚四小姐您还会记挂着鄙人。反正也是说些见不得人的的话,点不点灯又有何区别。”
“啊呀!”楚丝琳拍了几下手,“难得道长一次说这么多字,看来我今晚是来对了。怎么,不请我进去坐一坐?”
“进去坐?”李鹤野笑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叫谁撞见了,怎么说得清。”
楚丝琳看着面前的人:“道长这时候就不要还想着嘴上占上风了,直接点大家都好。我已经从去年等到了今年,临门一脚了,你可别这时候拒绝我,要知道,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她走近一步:“道长聪慧,应该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吧。”
李鹤野抿着嘴,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答应。”
“很好,之前我许诺的照旧,合作愉快。”楚丝琳点点头,“希望下次我过来能喝到李国师的茶。”
李鹤野伫立着不接话,楚丝琳也不在意,径直回去了。
黑暗中,萤火虫高高低低飞着,他伸出手,一只萤火虫停留在他的指尖。
他于今日抛却曾经所珍视的一切,那些碎裂的东西在一点点拼接成他的前路,他唯有前行,走向崎岖布满荆棘的未来,得到不可知的结果。
天地苍茫,谁不是在赌推演出的是自己想要的卦象呢。
他漠然地将指尖的萤火虫碾碎,那一点萤火就此消散于星空之下。
千里外的北原边境,唐允盛骑马在草原上漫步。
经过了小半年的筹谋,他已经成功控制了这部分区域,算是扳回了一城。
若不是京城那边有意拖后腿,还可以做得更多……
唐允盛深呼口气,他也不能急,如今形势逼人,每一步都当更谨慎才是。
他看向厚重的黑夜。
黑夜浓稠得若有实质,这一刻他的脑海里没有生与死,没有人心争斗,没有所烦扰的一切。
“……在想什么?”
他听见影子的声音,不由得笑了声,“我居然偶尔也会有想逃离一切的想法。”
“反正这不是第一次想了。”影子说,“平西军近来夺了不少关注,大批优质粮草都供应那边。”
“平西军么……”
西漠向来秉承和平发展的理念,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大力发展平西军的必要,一切不过是打压定北军的手段罢了。
影子说,“真的会有契机开战也说不定。”
“现在与西漠开战,北原会坐视不管么?南虞近年本就蠢蠢欲动。还有西漠仗着商道也是有几个盟国的,我不觉得能占到什么便宜。”
影子说:“可以名正言顺将你调离定北军,名正言顺给孟甲加官进爵,名正言顺清洗掉一些人。”
是了,只要借口平西军需要一位经验更丰富的将领,他就得过去,给那素未蒙面的孟甲将军当垫脚石也说不定。那些暗地支持他的官员一显露,难以逃脱清洗的命运。
包括郢王柏匀煊。
柏匀煊是先皇最小的皇子,也因此才避开了皇位争端,又以表忠诚,甘愿留在京城,留在皇帝眼皮底下,至今仍未娶妻生子,实在是让人放心得不得了的存在。
即便如此,在随着一日一日老去疑心一日一日加重的帝王眼中,只要有一点点不对的苗头,他都可能不顾手足亲情做出什么事来。
伴君如伴虎。
唐允盛俯身折了片草叶放到嘴边,吹出些不成曲的小调。
声音游走在黑暗之中,带起点点荧光……好像有什么不对?
“……”唐允盛停下吹奏,盯着远处草丛中浮现的,一对又一对绿色的眼睛。
是狼。
草原上的狼群,几乎是不可敌的存在,他唐允盛的运气,一向如此跌宕起伏吗?
他摸到身后的弓,抽出羽箭搭弓对准了头狼。
一人与一群狼在这样几乎没有月光的夜晚中遥遥对峙,说不出是哪方更忌惮对方。
影子说:“听到了吗?”
风吹过草原,吹落他手臂上的汗珠。草丛里没有狼嚎,有的是小狼的呜咽声和母狼低低地安抚声。
原以为小眼睛的是距离更远些的狼,没想到是一只母狼带着一窝狼崽。
唐允盛呼吸一滞,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将箭向反方向射出。
小狼会长大,或许还会伤人,但此时他不想为这些“或许”去伤害一个母亲和她的孩子们。
他怕惊扰到狼,选择小幅度地骑马远离它们。
漫漫夜色中,那个一向坚毅的威远小将军释放了藏于心底的脆弱。
母亲……
于他而言,父亲的反面是母亲。
人前正派的护国威远将军唐善渊站在阳光下,穿着刀枪不入的铠甲,有着唯一的令他骄傲的儿子。
他忠于大成,忠于皇帝。甚至向皇帝表忠心,生出一个儿子后就不再生孩子。连他的女儿们也不与武将联姻,大多嫁给了清流人家。
他的反面,是数年来没有外人见过的,在阴暗佛堂中,吃斋念佛的母亲。
每次远远看她时,她的眼底总是灰暗的。
但唐允盛总觉得,若是有得选,母亲会有温暖的怀抱,会在睡前同他讲她的少年事,会在他被父亲训斥时护着他。
母亲囿于冰冷的墙,无法拥抱他,无法给他讲她的少年事。
甚至父亲要说,是讨厌她生出的他,所以不愿意见他。
眼中弥漫着水气,他却更加看清了黑夜里的道路。
他不知在黑夜中前行了多久,影子说:“回去吧。”
天际破晓,四周渐渐明朗,草叶上的水珠滚落,又是新的一天。
唐敏阳掀开营帐的帘子,见到一如往常的已经整理好一切的唐允盛,他打了个哈欠:“不论我什么时候来找将军,将军都是一副无懈可击的样子,太可怕了。”
“这么早来,有什么事?”
“哥……”唐敏阳几步小跑凑过去,低声道:“好事啊,郢王偷偷帮我们截获了一部分被贪去的粮草,今日会运到咏城。这一下压力减轻不小……你放心,此事郢王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连唐敏训都没说!”
唐允盛点头,“是好事。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唐敏阳抬腿走出一步疑惑道:“你之前说要迷惑北原那边,故意命令驻地往回撤了数里,这里离那大草原可远着,我怎么在将军身上闻到了青草汁和朝露的味道?”
他就睡在隔壁营帐,昨晚上可没见唐允盛出去过。
“是吗?”唐允盛闻了闻自己身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能是我做梦的时候去了草原吧。”
唐敏阳见他不像玩笑,挠了挠头告退等待运粮的车马去了。
唐允盛嗅着自己的指尖,很淡的青草味,也不知唐敏阳怎么就闻出来了。
昨夜种种,如梦似幻。又或许,那不是梦。
太阳炙烤着大地,但蜀地的群山中的树荫下称得上是凉爽。
蜀地的入口崎岭山上,站着两个戴着斗笠的人影。
“……此去越过……还得……看脚程少则三四日,多则月余……什么嘛,说了跟没说一样,退钱!”拿着地图的少年嘀咕着。
“累了的话,今天到达下一座山就休息。”
“不,我还是想早一点,更早一点……见到他。”
少年取下斗笠扇风,不觉流露出几分惆怅,“这就是他当年走过的路吗,他当时,是怀着什么心情行至这万里群山之中……风启昭,我要当面问一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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