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插卡,周邮衣服都没脱,一头栽进了窗边的榻榻米。
垫子有点硬,硌得脸不舒服,他爬起来重新脱了外套,扯下围巾垫在了脑袋下面。
闭目再次定神,半晌后发觉屁用都没有。
脑子里全是江边。
周邮睁开眼,和眼前虚化的格子图案面面相觑。
心口好像塞了团浸透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堵住所有情绪的出口,身体各处一阵一阵泛起酸麻的异样感,可心情是热的。
他想笑,又有点难受。
他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面对江边,至少在预想里,周邮猜测和江边终有一天久别重逢,他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正式的、沉稳的、面带微笑地和他说一句“好久不见”。
重逢的场景在脑中预演了千百遍,还是被现实的手足无措一击毙命。
他捏住自己发麻发痛的手指,惆怅地闭上眼。
谁能想到真就这么巧,他才不过回国几天,就在大马路上碰见了。
都怪John,早知道不该让他开车的。
这个想法甫一冒出又迅速遭到否定——可要不是John,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碰见,帝都那么大,人那么多,没有预谋的偶然,谈何容易。
于是一股难言的庆幸又占到上风。
酸涩的情绪在脑中酿成了一壶烈性的酒,周邮像个贪婪的醉鬼,不断倒带那短暂的几分钟会面——那人好像也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张乍一看冷冰冰的脸……啧也不是,好像比以前更帅了……
直到此刻,他才开始后悔没有多看江边几眼。
但画面里又不断闪过一个陌生的身影。
偏信直觉的话,那个女生似乎有点眼熟。
我见过她吗?既然眼熟的话至少一面之缘是有的吧,周邮皱起眉,撇着嘴想,会不会是女朋友?
也是,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交个女朋友不是很正常吗。
仰躺、侧躺反复交替,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想西想,直把丁点儿的侥幸和偷来的一面欣喜消耗了个干净,才终于叹口气拢一拢围巾,往面上一盖,不怕憋死地睡了过去。
时差啊,真是折磨人。
周邮睡了不过两小时就被电话叫醒了。
他头重脚轻地去餐厅找队友会合,垫了一口便要接着回房间睡,温辜鸿却叫住他:“八点开会前到我房间来一下。”
周邮望了眼坐在他旁边的John。
温辜鸿:“John等下要和他们出去逛一逛,我有事儿找你。”
房间里暖气很足,干得人要流鼻血了。
周邮湿着头发敲门,张口先问:“教授,你房间里有加湿器吗?”
“可以让前台机器人送。”温辜鸿带上门,给他递了杯咖啡。
“大晚上喝咖啡。”周邮擦了擦头发,**的发梢贴在太阳穴上,他把头发自前向后一捋,露出了明显睡眠不足的一双眼。
温辜鸿笑了笑:“题目出来了你还想睡觉?”
“高低第一场我不上,别这么快就来崩我弦啊,我就是个凑人数的。”
“不说这些,聊点儿正事儿。”温辜鸿岔开话题,隔张书桌坐在了他对面。
“辩论不是正事儿?”周邮奇怪地望他。
“别遮掩了,你能瞒得过我吗?”
“……”
周邮一讪。
“John告诉你的?”
“John都看出来你不对劲。”温辜鸿笑容温柔,问得却直接,“见到人了?”
周邮借着喝咖啡别过了眼:“嗯。”
“什么感受?”
周邮:“……”
温辜鸿既是Y大辩论队的指导老师,也是Y大心理学系的教授,同时还兼任周邮的心理医生。
虽然这两年他已经没什么心理问题需要特别找他纾解,但今天见到江边之后,如果非要找个人聊一聊,温辜鸿无疑是最合适的对象。
“他好像有女朋友了?”周邮挑了个最不正经的答案,努力营造出自己没那么在意的假象。
“怎么得出的结论?”
“在副驾驶上坐着,而且……我看着还有点眼熟……”周邮没想到他会追问,只得硬着头皮如实回答。
“那位江边同学本人呢?他本人如何?”
“……你居然还记得他名字。”
“记得每一位咨询者的‘软肋’是我的职责所在。”
“是啊,软肋,”周邮仰头看向天花板,眼神空寂,苦笑着说,“所以我怂了,没敢看。”
他放松僵硬的四肢,指腹在杯子把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一边说道:“我以为我可以心如止水呢,没想到连和人对视一眼都做不到……Edward,我记得和你说过,我自觉亏欠他太多……我身上背负的种种,年少时确实抗争过,但输得一败涂地,这么多年我从不曾回来过,怕的就是遇见他。”
温辜鸿:“我也记得我曾问过你,‘你是否清楚自己真正的恐惧’。”
“是,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对的,这几年我经历了许多也尝试了许多,过往的不堪我也都努力放下了。你知道我母亲去世是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但这么多年我也想通了,或许万事自有定数,不如意之处不能全部归由一个人承担……那件事或许不是我的错……但江边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房间里点着熟悉的香薰,周邮全身的肌肉连同感官一起放松下来。
可真到回答还是艰难,于他不啻于一场生剥。
“江边……我总怕他和我一样,但我希望他有转圜的余地,而不是像我一样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更怕他走上和我同样的路,而他太……江边他,比我更不容易,他本没必要走这条路的……”
“可你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想法,对吗?”
“我不敢问,Edward……”
四周那么安静,周邮能听见自己声音里泄露出的颤抖:“当年走之前我对他说了很绝情的话,虽然那是我和家里抗争失败后不得已而为之,但归根结底,是我一走了之,还伤了他的心……”
“那么你还……爱着他?”温辜鸿试探着问出了这个问题。
周邮眼角潮湿,却嗤笑了一声:“克制了**,忍住了思念,这种狠得下心切断所有联系的感情,如何能称之为爱?”
指缝重重地擦过眼睛,他说:“爱应该是真诚的、义无反顾的,要情比金坚、童叟无欺,可我连最起码的‘勇敢’都做不到,怎么好意思提‘爱’……”
“周,人人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你画地为牢太久了,一直都是。”
“是,我也觉得我走不出来了。”周邮嘴角浮现一个自嘲的笑容,“连家庭的创伤都差点击溃我,我负担不了对另一个人的爱,也无法接受他的喜欢。”
烧伤的皮肤会长好,但新的皮肤和原有的皮肤之间永远有一道疤在。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周邮的自我认知里,他就是个不断经历烧伤、痊愈、再烧伤的娃娃,潜意识的本体永远是新旧轮转,永远在愈合,也永远有新的烧伤出现。
但后来他走出来了,情绪稳定、阳光开朗,从废墟里涅槃重生。
只是今天的事让他难以自抑地回忆起了那一段经历。
他和江边的过去太短暂,以至于双方都来不及真的捅破那层窗户纸——周邮提前预知了不尽如人意的结局,在爱意最盛时选择抽身离去,而不是藕断丝连。他过分懦弱,还以为是聪明之举,却不曾想往后六年,失之交臂的爱意不减反增,在幻想的池林里肆意疯长。
即使他再不想承认,也得说,世界上那么多爱而不得叫人缅怀,确实是有原因的。
因为,得不到的总归遗憾,而遗憾最叫人遗憾。
江边就像他错过的高考,一生一次,永不能再来。若非要因果重开,定要扒皮抽筋地疼一场不可。
而周邮畏惧的,从来不是什么考试失败。
他怕的是噩梦重演,重开的机会死命去抢,却连皮毛都摸不到。
正如数百次午夜梦回,他惊醒的前一秒,总是江边望向他时悲伤的面孔,梦中人时常泣血般诘问他:“为什么食言?”
明明说好了考同一所大学。
明明说好了考完试你教我滑板。
明明说好了计划一场毕业旅行。
明明说好了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年少轻狂时,他曾扬言要“罩你一辈子”,也曾写下过“虽千万人,与君同往矣”,但说到底,他答应的事情,通通都未能兑现。
在那场秘而不宣的悸动里,周邮做了可耻的逃兵,临了一刀划下,割断彼此情谊后还贪心地期盼,经年日久,江边能真的放下。
……
“前几年我提过一个治疗方案,当时未能成行,”温辜鸿说,“如果能有一个你全心信赖的人参与治疗,无论是时间还是效果上都会有鲜明的进展。”
周邮:“……”
温辜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周邮与他对视,声音轻却笃定:“不可能。”
温辜鸿点点桌子,忽地想起了John描述中下午发生的事。
——江边执意要走了周邮的联系方式。
他后来联系到对方,车辆理赔的信息对接非常高效,江边全程半个字废话都没有,该走的流程迅速走完——期间没有不耐烦,当然也没有多余的热情,他只是在平静地处理事情。
如果不是最后那一句话,温辜鸿都要认为他理性到略微有些强迫症了。
可是江边在对话结束后,没来由地问他:“你是周邮的什么人?”
温辜鸿对着这条信息审视了颇久,然后如实回复了对方。
之后是漫长的“对方正在输入……”
江边过了好几分钟才回。
“知道了。”
又过了几秒。
“谢谢。”
温辜鸿想,虽然周邮拼命抵制,但另一个人或许不是这么打算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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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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