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最想江边的时候连张他的照片都没有。
周邮一直拿话安慰自己,没有也好,万一思念愈多把坏运气带给他。
如今他也这么想。
老同学外地偶遇,叙旧、聊天都是情理之中,再有别的,不能奢望。
周邮撤了电脑,摘下眼镜。
江边耳朵灵敏一动,看向他。
“我要去睡一会儿。”周邮半真半假地打了个哈欠,“你先忙你的。”
他去卫生间冲澡,回来挨着床往下一倒,背对着江边把头蒙进了被子。
原以为江边一个大活人在旁他多少会胡思乱想一会儿,结果沾枕头没几分钟就着了。这一觉格外昏沉,一直睡到了下午。周邮在门铃声和手机铃的双重合奏里爬起来环顾房间,发现江边已经走了。
要不是那盒牛奶还在,他都以为早上的事是一场梦。
酒店三楼的会场今天有个学术会议,江边替导师参加,期间收到沈瑾瑜的微信,询问自己的演技如何。
他草草回复了几句,重新转回会议上,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
周邮入睡的呼吸反复在耳际萦绕,他捏了捏鼻梁,借口走出去透气。
大厅内部是环绕式设计,出门拐弯可见中央的透明电梯。
江边靠在栏杆边,低头瞧见几个人结伴正从一楼搭乘电梯上去。
其中就有昨天和周邮一起的男生。
他看眼时间,应该是上楼找周邮的。
他该醒了。
江边指腹一动按亮屏幕,刚刚识别解锁手心却顿住了。
屏幕上的周邮一脸的颓废与性/冷淡。
不行,这条信息还轮不到他来发。
江边想,他还没有立场“叫周邮起床”。
于现在的周邮,他都算不上个“旧情”,撑死了是个“露水情缘”,还是半道夭折,被人一脚踹了的那种。
哪有露水情缘久别重逢,上来就这么僭越的。
这么想,周邮不愿意去有他的饭局,也不是没有道理。
江边在外头透了半天气回到会场,坐下第一件事,是告诉沈瑾瑜自己不去了。
沈瑾瑜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那头一个没接。
他只得一个人把戏演完。
周邮近一天没见到江边,也知道他在楼下开会,想着傍晚能见面,结果只有沈瑾瑜来了。
他坐上车,瞅了三遍后视镜,终于确定车上只有他俩。
“他呢?”他问,说完发觉自己这话太避嫌,又加了句,“我说江边。”
“哦,说临时有事儿,没事儿,咱俩一样吃么!”沈瑾瑜拍了拍方向盘。
“哦。”周邮点头,“他……”
他徒劳地起了头,思路却一断。
有些不知道从何问起。
江边现在在忙什么,继续读书吗?还是工作了?学的什么专业,从事的哪一行?
两天见了两次面,周邮才发现自己对现在的江边一无所知。
沈瑾瑜等了会儿没等到他下文,主动问道:“他什么,你倒是说啊,吞吞吐吐的。”
周邮回过神:“哦,我就是想说,他现在挺忙的?”
“是,大忙人,我都难得见他一面。”
到了地方,沈瑾瑜一马当先推门进去。
聚餐的地儿特地挑了涮肉,吃着热闹。夜晚店里生意火爆,江边订好的桌在大厅,简单的盆栽挡不住推杯换盏的笑闹声,沈瑾瑜要了酒,不同于少年时期,成年之后社会层面的交际应接不暇,他早已撇掉不痛不痒的啤酒,习惯端起白的谈交情。
“来点儿吗?”他问着。
周邮在铜锅蒸腾起的白雾中间笑:“来!”
“还是和你吃饭爽气,每次约边哥想喝上两口他总扫兴。”沈瑾瑜热络地给他倒酒,“但你放心,我肯定点到即止,不贪杯。”
“那可不,”周邮随口迎合着,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到另一个人身上去,“你怎么拿我和江边比,他本来酒量就差。”
“酒量差也不见他多练练,除了前两年那回喝多我就再……”沈瑾瑜话说半拉,忽然拍了两下嘴,“得了得了,不提了。”
周邮暗自心焦,又不好摆在脸上,佯装生气道:“啧,你俩现在背着我有小秘密了,都不拿我当兄弟是吧?”
“这话怎么说的,你知道我导把我压榨成啥样了吗?我都忙成狗了,撇下女朋友专出来找你吃饭!”沈瑾瑜眼一瞪,“还管接管送!”
“呵,敢情你们都忙,国内现在这么卷吗?”周邮问。
““一年将近,又是残冬的急景了,我南奔北跑,”沈瑾瑜吃饭和从前一样,牛饮海塞,嘴一擦郁达夫都搬出来了,“一年之内毫无半点成绩……你是不懂我们首都人民的疾苦。”
他报怨完话锋一转:“但比起边哥,我还算清闲,毕竟我还有时间谈恋爱呢。”
周邮心里转了八百个弯,跟沉香救母似的正找突破口,对面一句话直接把山劈开了。
他赶忙问:“江边还读书呢?没谈恋爱啊?”
“是啊,不读研哪行啊,国内就业形式那么严峻。”
沈瑾瑜撂下杯子开始大倒苦水,从就业率聊到二次通胀危机,话题径直起飞,半天都没落地。
周邮:“……”
“哎,刚才说到哪儿了?”老沈续上一杯,默默一抬头,“哦,谈恋爱。”
周邮眼睛一亮。
这特么还能自己绕回来?
和直男聊经济委实犯困,他揉了把脸:“咳……是,你说他没谈恋爱?”
“那可不,他们系都传他是无性恋呢,离谱不?”沈瑾瑜做贼般凑了过去,“明明我就见过一人追他追得风生水起的……”
“那后来是……分了?”周邮喉头干涩,喝了口酒,一路辣到了胃里。
“害,没谈。”
吊起的胃口一坠,他嘴角刚翘起又费劲压了:“没谈你说个蛋?”
“那我不是看绯闻传得热火朝天的,以为他能成么?”
周邮一听,浑身没来由地刺挠、发麻,撑着筋倏地坐直了:“那人长什么样儿啊?能入了江边的眼,一定……一定很好看吧?”
这话说得其实没有依据,但周邮总觉得,能和江边站在一起的人,必然哪里都很好。
那个人一定得是完美得无可挑剔,才对得起他这么多年的牵挂和祈祷。
至少……至少不能像他,辜负江边的真心。
沈瑾瑜见他垂了头没魂似的,悄悄掏出手机打字,一边感慨,这两个犟种干嘛非拖着他玩地道战?
不行一抱、一搂、一亲……实在不行多亲会儿,不就得了吗?!
网上说和对象有误会了都得这么解决!!
他晃晃脑袋,状似无意地说:“没你好看。”
周邮头刷地一抬。
沈瑾瑜忽觉说漏了嘴,赶紧找补:“你当年刚转来咱班,我还以为你是女的呢!芦苇为这事儿嘲笑了半天说我雌雄不辨……不过话又说回来,边哥那脾气没谈也很正常,但你肯定有对象了吧?”
周邮正在神伤,不留意一脚踩进了坑:“我?孤家寡人一个,来去自在。”
他喝酒上头不上脸,这会儿说话有点迟缓,面色还是白白净净的,只能从嘴角落不下的笑意判断一二。
沈瑾瑜顿时松了口大气:今晚最紧要的任务完成了!
屏幕在桌底下亮了,趁周邮吃饭,他低头看去,那头传来了下一条指示。
万幸,高中修炼出的桌底偷看手机的功夫还在。
沈瑾瑜领会精神,换上面具又开始表演:“对了,你这一趟回国什么时候走啊?我听我女朋友说你现在学建筑呢,还打算留美读博吗?”
“等比赛完我得……”周邮端起杯子,“有工作得回一趟苏城,结束就走……我这专业还是读个博安心一点,不管是回国还是留美,找工作都是层保险。”
衣食足才能谈自由,一个人在外求学,饶是周邮这种散漫性子也不得不考虑起离开象牙塔后的生计问题,毕竟爱好不能当饭吃,牵扯上柴米油盐,谁不得思忖一二?
“你说逗不逗,你以前读书没边哥压着就总跑,现在倒是主动深造了,”沈瑾瑜笑他,“那时候你一门心思要学天文,边哥铁了心要去学数学,结果你去搞了建筑,他也换了专业,真是……”
听到前半句周邮还在笑,后面脸色陡然一白,诧异道:“你说什么?江边换专业了?”
沈瑾瑜:“边哥本科不是数学嘛,你也知道他对数学情有独钟……本来不用考研,他早保研了,后面出了点岔子就换专业读研了……”
“他能出什么岔子?”周邮越发疑惑,眉头皱得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那他现在呢,现在念的什么专业?”
“天体物理啊,”沈瑾瑜咂了口酒,犹豫了几秒钟后说道,“他本科读的双学位,我当是他们数院忙呢,也是后来才知道……你是没见,大学四年累得都没人形了……不过,还好有个双学位,不然……”
“不然什么?”周邮追问道。
沈瑾瑜清了清喉咙,话音却戛然而止。
“你说话呀!”周邮急得越过桌子拍了他一巴掌。
沈瑾瑜支支吾吾,为难地揉自己脑袋:“这事儿,说来话长。”
“那你就长话短说!”
“啧,真不好说,”沈瑾瑜快把头发薅秃了,“人私事儿。”
周邮:“……”
他呼哧呼哧生闷气,沈瑾瑜嘴太严,他也没法儿直接去问江边。
怎么开口?问“你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数学不念,跑去念那劳什子的天体物理?”江边为什么闲得蛋疼去读天文的双学位,老沈看不懂周邮哪能不知道?
问了就是陈芝麻烂谷子,一桩桩一件件回溯,总能扯出当年那段不算坦诚的拒绝。然后要怎么样呢?他和江边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如今就是两条大路各走一方,偶然碰见吃个饭的交情,他不能摆出“交浅”的德行去“言深”。
一旦问了,就没法收场了。
周邮颓然地窝回去,仰头半杯白的一饮而尽。
“你不说算了,我懒得知道。”
“我不方便说你自己去问他啊,你问他肯定说。”沈瑾瑜劝道。
“不问,”周邮铁了心装鸵鸟,“回去还得忙辩论稿。而且你也说了是私事儿,我就不方便问了。”
沈瑾瑜震惊了,大嘴巴子糊脸上瞪他:“大哥,你俩以前可是好得穿一条裤子,现在搁我面前装什么外人?”
周邮淡淡道:“你也说了,那是以前 。”
“那你这是打算不拿我们当朋友了?”
沈瑾瑜惊疑许久,最终长了叹口气:“怪我,酒多了胡言乱语。”
周邮默默给各自蓄满,冲人举起了杯子:“不怪你,怪我。”
怪他不该打听。
问那么多做什么?不过是徒增遗憾罢了。
江边学数学也好,学天文也罢,和谁谈恋爱都行,他周邮是个顶天立地的超级王八蛋,哪有资格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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