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拉美星，驱逐偷渡客的飞艇里，超载了近百人。

人与人之间挤得密不透风，苏穗缩在成曜的衣领里，和他一起被挤到了飞艇的最角落。

安东尼赶在外人入侵前，启动了别墅的自毁程序，迅速地将他们转移出了别墅。而后安东尼给成耀安排好逃亡路线，又启动了自身的自毁程序，只留下一个控制核心。

成曜带着她，以及安东尼仅剩的核心，混上了这艘驱逐偷渡客的飞艇。

这艘飞艇的目的地是——

丹尔星。

安东尼给成曜规划的路线，就是通过驱逐舰，混入偷渡客的人群之中，逃离这个星球。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偷渡客大多面黄肌瘦。而成曜之所以能够混入其中，就是因为哪怕他的面色被刻意涂黑，也依旧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脆弱。

他的身体显然不适应这样浑浊的空气，从上了飞艇之后就不停咳嗽。

而后这咳嗽声就汇入喧嚣的飞艇里，如浪花入海，无人在意。

唯有苏穗小声地问他：“哥哥，你还好吗？”

成曜又咳嗽一声，抿了抿唇。

片刻后，他哑着嗓子道：“没事。”

苏穗十分担心，正要开口，她的面前凑过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小兄弟，”矮胖的男人嬉皮笑脸，“你刚才在和宠物说话？”

苏穗一惊。

能够口吐人言的宠物极其稀少，无论是哪一种都价格高昂，引得富人们竞相追逐，决计不可能出现在驱逐偷渡客的飞艇上。

要不是成曜之前胡闹给她染了毛，遮挡了卡洛狐最典型的花瓣型印记和一身洁白的毛发，变成了一个灰扑扑的毛团子，她恐怕连飞艇都上不了，就要被识货的人盯上。

现在她混在偷渡客中，毫不起眼，一不小心放松了警惕，立马就引来了别有用心的人。

男人伸出手，还想摸一摸她的头，被她迅速躲开。

她钻进成曜的衣服里，不敢再开口。

成曜抱住她，转过身去。

矮胖男人追问道：“小兄弟，你怎么不理人？”

成曜垂着眼睛，依旧没有说话。

“哎，小小年纪流落在外，难免会感到孤独，和宠物说话也没什么，”男人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漠，“我叫阿强，你呢？”

阿强，几乎每十个人里就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成曜终于抬眸，望了他一眼，报出一个假名字：“安东尼。”

和阿强这个名字一样，安东尼这个名字也遍布全星际。

“哦……安东尼。”

阿强意会地笑了笑，终于安静了下来。

飞艇在此时缓缓升空，苏穗悄悄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窗外。

苏拉美星遍布着红玫瑰，高空俯瞰下去，遍地嫣红。

成曜静静望着那些红玫瑰，沉默仿佛一座冰川。

冰川的水面之上，已经冷峭冰寒；水面之下，更是潜藏着无数悲伤与痛苦。

苏拉美星四季如春。

这春天与他再也无关。

……

丹尔星。

F级星球，联邦最贫瘠的星球之一。

在联邦内，F级星球有个更为口语化的称呼：垃圾星。

垃圾星通常一片荒凉，位于联邦的边缘，星球上不产出任何资源，反倒要接受来自临近高等级星球每天倾倒的满船垃圾。

任何通过非法渠道偷渡B级星球以上被抓住的偷渡客，都会被随机送往垃圾星。

如果想要从垃圾星离开，则要被收取一笔高昂的盘剥费。

刚一下飞艇，苏穗就感受到一股浓浓的不适感。

天空晦暗阴沉，笼着一层昏黄的浑浊烟雾，空气中还飘着各种生物与化工品混杂的腐臭刺鼻味道。

她缩在成曜的外套里，悄悄向外探出眼睛。

四周都是巨型的垃圾山，遍布的垃圾遮盖了这个星球的地貌，脚下踩着的也都是厚厚垃圾铺就的道路，根本看不到大地原本的样子。

冷风一吹，远方庞大垃圾山那令人无法忍受的气息，就铺天盖地席卷过来。

所有的偷渡客都在管辖范围内排着队，成曜沉默地跟在所有偷渡客身后，等待着被集中送往安置区。

眼前的安置区——

说好听一些是宿舍，说难听一些，不过是歪歪扭扭的小箱子组成的窝棚。

安置偷渡客的队伍如同蜗牛一般行进，整整从白天排到黑夜。

到了夜晚，安置区的门口打起了一盏夜灯，是整个安置区唯一的光源。

灯光黯淡，照得所有人都如同鬼魅一般。

守夜的值班人员敷衍地检查了一下他们，还想对他们进行盘剥。然而他们身上实在没有钱，搜刮不出油水，便骂骂咧咧放过了他们。

成曜通过了检查，入住了一个狭窄的小箱子，阿强住在他的左侧。

阿强住进新的落脚地点，有些开心：“我们运气都挺好，这房间不错，起码不会漏雨。”

成曜打量着面前简陋不堪的环境，一言不发。

忽然，一直不愿意说话的他终于主动问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里几乎没有机器人？”

“机器人？”

阿强看着他，像是听到了一个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一样。

“没有机器人，因为用人工比用机器人还要廉价。”阿强的语气中带着几丝嘲讽，“在垃圾星，人命不值钱。”

阿强话音刚落，照亮整个安置区的夜灯忽然闪了几闪，断掉了电。

黑暗瞬间侵袭笼罩下来，整片区域，只余监控电子眼微弱的红光。

阿强嘟囔道：“又断电了，还好现在没有风暴……”

他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安置区虽然条件差，但总比外面好。那些想跑到外面去的人……呵，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个夜灯连接的是防护罩。风暴来临的时候，待在防护罩内，起码能保证生命安全。”他聒噪地在他们身边念叨，“这已经是我第五次被驱逐了，跟着我，我有经验。”

成曜的面容隐在黑暗中：“第五次？”

阿强耸耸肩：“是啊，被驱逐多了，都摸熟了。丹尔星我没来过，不过垃圾星嘛……就那样呗。为了捡到的好东西打架，为了食物打架，为了水源打架……在垃圾星，你不能相信任何人。”

“不过比起人，更可怕的，是风暴。”

阿强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如果外出的时候不幸遇到风暴，跑得慢一点，就会永远被压在垃圾山里。运气好的话，可能会有人挖得深一些，发现你的尸骨。”

阿强扬起下巴：“记住了吗，小鬼？”

成曜抬头望着远处，夜色之中，垃圾山连绵不断，仿佛巨兽错落狰狞的獠牙。

他沉默片刻，收回视线：“嗯，知道了。”

……

这是他们来到这个星球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黑夜漫长。

被刺鼻的气味和糟糕的环境包裹着，苏穗难以入眠。

隔壁的阿强已经睡得死沉，呼声震天。

苏穗悄悄睁开眼睛去看成曜，发现他闭眼躺在简陋的床板上，眉头微蹙。

苏穗凑过去，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他的脸红得有些不正常。

她伸出爪子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摸到一片滚烫的温度——

成曜发烧了。

苏穗的心揪了起来。

成曜本身不爱运动，体质偏弱，在苏拉美星的时候也经常生病。

然而当时有最好的条件供养着他，有安东尼精心照料着他，即使他生病也能很快康复。

现在他刚面临父母去世的巨大打击，又被迫活在垃圾星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缺医少药，很可能一场病就要了他的命。

安置区内夜晚禁止随意外出，如若违反规定，就要遭到驱逐。

哪怕苏穗心急如焚，现在也没有任何办法。

安置区对现在的他们而言，已经算是一个比较好的落脚地点，如果被驱逐，那才是雪上加霜。

苏穗伸出爪子推了他几下，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哥哥，”苏穗贴在他耳边，声音极轻极轻，“你生病了。”

“嗯。”

成曜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他喃喃道：“好冷。”

这里没有苏拉美星四季如春的温控，安置区脆弱的房板根本抵挡不了寒风。

他的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外衣，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了安东尼，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

男人和女人最后躺在血泊中的画面在他眼前反复出现，挥之不去。

如果他没有激怒他们，让他们回来……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

高烧让他的脑海逐渐混沌。

身体仿佛被撕裂开，一半被冰雪吞噬，一半被火焰炙烤。

心脏被拉扯出一条裂缝，裂缝不断崩塌，成了一个黑洞洞的深渊。

深渊寒风呼啸，拽着他不断下坠。

好似坠落到谷底，生命也会随之终结。

他在寒风中浑浑噩噩，被迷茫和无措所淹没。

忽然，他听见有人叫他名字。

“哥哥……成曜！”

他勉力睁开眼睛，看到小毛球趴在他的胸前。

它试图用自己厚实的皮毛给他带来几分暖意，用尽全力温暖着他的身体。

“哥哥，别睡。”

小毛球琥珀色的眼睛专注而担忧地望着他，仿佛他就是它的全世界。

“等到天亮就好了，”她软软的声音透着一股坚定与韧性，“会天亮的。”

良久之后，他低声应答。

“嗯。”

深渊寒风，顷刻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