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曜这一病，足足病了半个月。

垃圾星缺医少药，没有药物辅助，他便只能硬生生地挨过去，白天，他还要出门劳动——

哪怕是住在这样的宿舍，也需要付出微薄的宿舍费。

付不出钱，那就要用劳动抵债。

垃圾星上的垃圾被倾倒前，虽然已经被高等星球经过一层筛选，将最有价值的东西都挑走，但是还剩下一些他们看不上眼的、微弱的资源。

这些手指缝里漏出的资源，就是垃圾星赖以生存的根基。

没有安东尼的照顾，养尊处优的成耀几乎没有生活能力，更别提去分辨垃圾中的种类。

哪怕是这些人视若珍宝的贵重物品，在曾经的成曜眼中，也不过是一件轻飘飘的垃圾而已。

第一天，他几乎空手而归。

是阿强看不下去，分了一些东西给他，这才让他没有面临被赶出去的窘境。

后面几天，成曜带着病，也没有什么收获，反倒是阿强对垃圾星的状况了如指掌，每天收获颇丰，混得如鱼得水，朋友成群，隐隐成为了丹尔星安置区的一霸。

阿强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对成曜说：“兄弟，要不你以后就跟着我混吧？当我的小弟，有我吃肉就有你喝汤。”

“不，谢谢。”

成曜拒绝了他。

阿强有几分被人拂了脸色的羞恼：“小子，我阿强是真心为你好，你怎么这么不识趣！”

成曜面色依旧淡淡：“谢谢你，我不需要。”

阿强气得转身就走。

不出一周，安置区的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个瘦弱的男孩得罪了阿强。

为了给阿强示好，很多人纷纷开始远离、甚至打压他。面对着其他人的排挤，成曜的状态也没有太大的改变。

他依旧照常出门，只是回来的时候，他身上总是会带着伤。

有些是被废弃垃圾刮出的血痕，有些是被人击打后的淤青。

渐渐地，淤青越来越少。

他的眼中多了几分凶悍和狠厉，本就冷漠的气质变得更加锋利，好似一头倔强的小兽。

那些排挤他的人，眼中也不再是嘲讽，带了几分畏惧。

他所有的脆弱，都只停留在那一个发烧的夜晚。

成曜变得越来越沉默。

沉默之中，涌动着深深暗流。

苏穗见到他捡到了很多有价值的东西，电池、铜线、电路板……这些都属于垃圾星的珍贵资源，但是成曜除了还清第一天阿强的借给他的物资，从未上交过。

他宁可每次只上交一点边角废料，忍饥挨饿，也要把捡到的东西都留在手中。

成曜这样的行为理所当然引起了凯恩的不满——

凯恩是安置区里的小头目。他平时几乎不会出门拾荒，管理着安置区的大小事务以及各种物资，每日的收入全靠外出拾荒者的上供。

说是管理事务，其实在安置区，也没有什么值得管理的地方。

毕竟，就算在安置区内提交任何问题，凯恩也只是敷衍过去，不会处理。

然而，所有拾荒者也不敢得罪他，因为凯恩同时也掌管着能够离开垃圾星的名额。

如果凯恩不批准，哪怕攒够了再多的星币，也别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阿强有着多次离开垃圾星的经验，自然懂得和这种小头目搞好关系。而阿强和他的跟班也是安置区中上交收益最多的人，凯恩不可避免地就会偏向阿强，时不时地找成曜的麻烦。

苏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然而她什么也不能做。

每天成曜出门前，她都被成曜留在了安置区，节省外出需要的水和食物，以及，防止她瘦小的身体掉入垃圾山深不见底的裂缝里。

来到垃圾星后，苏穗的清晨，就是目送着成曜出门；而到了夜晚，防护罩始终没有修好，安置区没有灯，在电子眼森森的红光下，成曜踩着一片血红归来。

她自觉不给成曜添麻烦，然而麻烦却主动来找她——

成曜的病刚好没有多久，她也生病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毫无预兆，甚至她一开始的时候，都没有察觉自己已经生病。

她只以为是最近吃的东西有些少，让自己饿得手脚乏力、头晕眼花。

她跳下床准备吃点东西，刚一迈步，就直直从床上栽了下去。

等她再次有了知觉，自己已经被一个怀抱紧紧搂住。

成曜的手一梳，她大片大片的毛发就掉落了下来。

斑驳的痛感让她蜷缩起身体。

她浑身发抖，轻声唤他：“哥哥……”

“嗯，”他低声道，“你生病了，皮肤发炎。”

垃圾星药品奇缺。

在成曜生病的时候，苏穗就已经体会到了这一点。她不想给成曜增加多余的负担，在他掌心蹭了蹭：“过两天就好了……不用担心我。”

成曜沉默良久：“你和我不一样。”

卡洛狐这个种族，天生娇贵，即使在精心照料下，也有可能会夭折，更别说生存在垃圾星这种恶劣的环境中。

不出三秒，他就做了决定：“你需要药物。”

他拿起背包，背包中装着这些天来他没有上交的那些收获。

而后，他抱着她开了门。

门一开，外面的冷风就呼啸着灌了进来。

他的声音冷硬而坚定：“我会让你好起来。”

……

不知成曜在寒风中行走了多久，苏穗再次听到了他的声音。

“凯恩，它生病了。”

迷迷糊糊中，苏穗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我需要给它吃消炎药。”

“给你药？”

凯恩嗤笑一声：“你知道在丹尔星，一瓶药有多珍贵吗？连人排队都用不上，你要给一个宠物用？”

有围观的人跟着嘲笑他：“喂，小鸡仔，干脆把你那宠物宰了吧，好歹是餐肉！”

“吃了它！”

“你是不是不敢剥皮？”有人猖狂地笑道，“我可以帮你把它的皮完整地剥下来，皮毛还能卖几个钱！要不你出个学费，我教你？相信我，将它皮毛完整地撕下来那一瞬间的感觉……你会爱上这种鲜血喷涌的快.感！”

其他人的恶意直白而不加掩饰，人性与兽性模糊了边界，在整个垃圾星适用的，是野兽世界冰冷的法则。

周身嘈杂，其他人望向她的眼睛里都泛着绿光。

苏穗勉力睁开眼睛，微弱的视线中，他瘦削的侧脸阴沉沉地陷在昏黄的暮色里。

他的手指更加紧地抱紧她，几乎透过皮毛，与她的骨骼相触。

“我要救她。”

成曜一字一顿：“什么条件？”

凯恩翻了个白眼：“条件？小屁孩也敢来和我谈条件？”

他仰着下巴，随手一指：“你要是能把这个防护罩修好，我就给你消炎药。”

防护罩巨大的机器立在凯恩的房间，外壳已经生锈，裸.露出里面杂乱的各色金属线。金属线之间复杂纠缠，仿佛一团解不开的毛线，机器的每一次运行，都在屋内响起刺耳的轰鸣的噪音。

成曜扫了一眼面前的机器。

他道：“可以。”

凯恩的笑容仿佛凝固了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成曜重复了一遍：“我说，可以。”

“给你修……你修坏了怎么办？”凯恩轻蔑地笑了一声，“我随口说说，你还当真了。”

凯恩叼着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我会找杨工来修，杨工可是机甲修理工，你这小屁孩就别操心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纷纷为之一振。

在联邦，机甲修理工是相当令人尊敬的职位。

目前机甲研究的衍生技术广泛应用于军用与民用科技，拥有一张机甲修理资格证书，相当于绝大多数的防御与攻击类武器，都手到擒来。

凯恩能请来机甲修理工，对他们的生命安全是一种莫大的保障。

阿强在旁边围观了全程，幸灾乐祸地补刀：“再有几天，安置区就要面临一场大风暴，没有防护罩的保护，整个安置区都要遭殃。小子，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交给你？”

两人奚落了几句之后，凯恩将成曜冷落在一旁，拿出光脑，拨出了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许久才被接通。

“您好，杨工，”凯恩换上了一幅谄媚的笑容，“请问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来丹尔星帮我们修复一下防护罩，我们将提供丰厚的报酬。”

对面的杨工埋头在写着什么，头也不抬道：“我不去垃圾星，顶多可以指点你们问题在哪，把机器现在的图片发给我。”

凯恩一愣。

——杨工说的是华夏语。

在这个时代，星际语是通用语言，华夏语是贵族才能学习的专利。

其一是因为华夏语的学习难度太大；其二是因为，机甲研究爆发的著作第一语言都是华夏语。即使能够通过翻译器翻译语言，也会有偏差。行业内研究的大牛都说华夏语，久而久之，只有财力足够雄厚能够学习机甲相关知识的人，才会去学习这门古老深远的语言。

凯恩并没有翻译器，杨工说的这些话……他听不懂。

他的脸上明显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好在他又一把茂密的大胡子，遮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他磕磕巴巴道：“请您……”

成曜打断凯恩：“他说，让你把机器的图片发给他。”

凯恩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你懂华夏语？”

阿强趁机拱火：“他怎么可能懂华夏语，我想他在骗你！故意要你惹怒杨工，这样他才能拿到修理防护罩的机会！”

凯恩犹豫的片刻，屏幕上的杨工，忽然从层层书籍与稿纸中抬起了头。

他看向凯恩，换了标准的星际语：“那个男孩是对的。他想修防护罩？”

“呃……”凯恩面色尴尬，“杨工，是的。他的宠物生病了，他想通过修理防护罩，给他的宠物争取药品。”

“哦，”杨工随口道，“那就让他修。”

凯恩的声音瞬间拔高：“可是，杨工……”

杨工扶了扶眼镜，声音不容置喙：“除了这个男孩，在场还有第二个懂华夏语的人吗？”

他神色冷淡，根本不把垃圾星的这些人放在心上：“快点做决定，我没有时间。”

凯恩一咬牙：“……好，就让他去。”

凯恩将成曜拉到身边，瞪了一眼他，压低声音威胁道：“你要是修坏了，我一枪崩了你！”

成曜面色不改，平静而冷漠：“可以。”

苏穗原本昏昏沉沉，听到凯恩这话，担忧地又睁开眼睛，伸出爪子拽住他的衣袖。

成曜感觉到小毛球的动作，垂头望着她。

他黑眸深不见底，仿佛在酝酿一场风暴。

片刻后，他将她放在地上，解下背包，露出满背包的零件和工具。

他抬头，跳过凯恩，直接用华夏语和屏幕那头对话，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刃：“杨工，我们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