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脑的屏幕上，杨工语速飞快地说明着这个机器的问题。

成曜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着看着面前的机器。

他的目光专注而认真，像是每一次看着他的机甲模型一样。

凯恩见他像块木头，忍不住急了：“已经过去十分钟了，杨工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不按照杨工说的做？”

成曜抬手：“别吵。”

他这一抬手间，有种莫名的气场。

明明身材细弱到能让人一手捏断，却仿佛他战无不胜，无坚不摧。

凯恩被他镇住，闭上了嘴。

然而又是十分钟过去，杨工已经滔滔不绝说了很多东西，成曜还是没有动手的意思。

凯恩瞪大了眼睛：杨工可是按分钟收费的！

在他忍无可忍的时候，终于，那个男孩动了。

一开始他的动作有些生涩，在巨大的机器上敲敲打打，将整个机器拆卸下来。

然后，他飞速理清杂乱的电线，精准地穿过重重零件，找到机器坏掉的齿轮。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流畅，行云流水的仿佛不是在修一个笨重生锈的机器，好像在做一件艺术品。

渐渐的，其他人全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而他丝毫不受外界的目光干扰。

场上除了杨工，就只剩下他修理机器的声音。

“凯恩，”他忽然开口，“把53号电线搬开。”

被点名的凯恩面色惊讶，大胡子一抖一抖：“我？”

成曜没有理他，转头在背包里翻找工具。

凯恩想到杨工那高昂的收费，只好暂时将怒气忍下，默默听从着他的指挥。

阿强在一旁看着，一开口就义愤填膺：“你自己说要修机器，怎么能够指挥凯恩？你把凯恩当成什么了？”

成曜丝毫不为所动。

他不停换着大小工具，哪怕是这样寒风呼啸的天气，他仅穿着一身单衣，细密的汗珠也不断从他额头上渗下来，浸湿他的鬓发。

“阿强，”他仿佛对阿强的话充耳不闻，“给我找一个TX号的芯片。”

正准备继续挑唆的阿强一愣：“……我？”

成曜依旧没有回答阿强的问题。

他头也不抬地继续发号施令：

“珍妮，64号齿轮涂抹机油。”

“比利，128号线拆下来。”

“乔伊，拔下93号线，清理干净里面的灰尘。”

……

屏幕对面的杨工埋首资料中，没有在意垃圾星的这些人干了什么。

他回答完垃圾星的问题，正准备关掉通话。

他的视线却瞥见，那个垃圾星上的少年不断指挥，一口气说了几十个名字。

当少年的所有指令说完，在场所有旁观的人，居然一个不落地参与进了修理机器的进程之中！

而当其中一个人做完手里的事情，少年立马能够让这个人去做下一件事情，一点都不留给对方休息的时间，一个几十人的团队，在没有磨合的情况下，就这样在他的调度下高速运转了起来！

杨工越看越双目发亮。

本来以为只是接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活，谁知道竟然在这样的垃圾星发现了一个天才！

星际时代，调度指令通常都是由机器人发出，毕竟人脑的运算能力没有办法与计算机相抗衡。

然而，作为一名机甲修理师，要面对很多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机甲的损坏与修补，无法单纯用程序来模拟度量，有时甚至需要一个或者多个机甲师讨论方案。

更何况如果是情况紧急的战斗之后需要修复机甲，手边往往会没有趁手的材料，这时候，就需要机甲修理师个人强大的素养。

面前这个少年，他在垃圾星如此简陋的条件之下，利用手里破烂的材料，把机器修得有模有样……多少年没有遇上过这样的好苗子了！

杨工一瞬间兴奋地站了起来，片刻后，他感觉自己有些失态，转身离开了光脑镜头，去洗了把脸，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再观察一会儿。

再观察一下最终这个机器修复后的运行状态。

如果这个机器最后能够运行良好……

那一定要把这个小子从垃圾星接出来！

想到这里，他掩藏眼底的热情，又恢复了一张冰块脸，神色冷淡地坐回了镜头前。

而在镜头前的垃圾星里，机器轰鸣作响，四周人群奔走呼喊。

哪怕再吵闹，苏穗也抑制不住眼皮的倦意。

浑身都很疼，仿佛有人用尖锐的针划过她每根血管。

她极力忍耐，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使成曜分心。

她虚弱地趴在成曜的身边，蜷缩成一团，甚至都没有抬头的力气。

有风一吹，她掉落在身边的毛发就纷纷扬扬被吹起，像落下一场灰色的雪。

毛发掉得太多了……

苏穗隐隐感觉，她的掉毛不止是皮肤发炎这么简单。

她勉力仰头看着成曜，他还在全神贯注地修复着机器，并没有回望过来。

疼痛越来越剧烈。

哪怕她再怎么忍耐，也还是痛得直抽气，齿缝间漏出痛苦的呜咽。

然而，细小的呜咽被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前爆发出耀眼如白昼的亮光。

苏穗迷蒙中，听见人群里一声兴奋的大喊：“防护罩修好了！”

人群喧嚣，她的眼睛被白光刺的几乎看不见，隐隐感到有一个人影俯下身来。

“别睡。”

一片喧嚣中，他的声音仿佛贴在她耳边，清清凉凉钻进她耳里。

他抱起她：“喝药。”

他手中拿着一支药剂，喂了她嘴边。

苏穗强撑着凑过去。

一瓶药下去，她感到身体的痛苦减轻了许多，仿佛连身躯都变得轻盈。

她渐渐听清了周围人说的话：

“我们成功了！”

“居然真的让这部小子给修成功了！”

“过几天的风暴不用害怕了，太好了……”

凯恩看着欢呼的人群，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很厉害。”

作为安置区的小头目，他几乎不会离开安置区，防护罩的好坏直接与他息息相关。

成曜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谢谢。”

“凯恩，”成曜抱起她，又道，“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凯恩问道：“你还要消炎药？”

成曜低头看了一眼她，眸色漆黑深沉：“是。我希望你可以持续给我提供药物，直到治好她为止。”

凯恩很大方，现在也不计较他拿走药品治疗宠物的事情，一挥手道：“没问题。”

“就是……”凯恩的眼神飘向他，“以后防护罩的维修……”

“我可以负责。”

成曜道：“我还可以负责安全气囊。”

“安全气囊？”凯恩的声音陡然拔高，“什么意思？”

在垃圾星，凡是外出拾荒的人，都会配备安全气囊。

这样当遇到风暴的时候，人就会借着安全气囊，被狂风给吹起来，而不会深深陷入垃圾堆里。

然而，垃圾星的安全气囊大多都是损坏的。

垃圾星没有条件，也没有资金能够修复这些气囊。每日出门拾荒的人只能凭借运气，祈祷自己不会遇上风暴，或者被风暴掩埋在垃圾堆里，还能够再次爬上来。

无论是防护罩还是安全气囊，都与垃圾星的人息息相关，躁动的人群还沉浸在防护罩修好的欣喜之中，突然听到安全气囊几个字，又全都静了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成曜。

他道：“安全气囊，我也能修。”

成曜望向所有人，淡淡道：“并且，可以免费修。”

人群霎时沸腾了！

所有人叽叽喳喳：“免费？真的吗？”

“需要我们提供材料吗？”

“如果修了之后出门又弄坏了呢，还能免费修吗？”

他们下意识地已经相信了成曜的话，在他刚才的出色表现下，几乎没有人去怀疑他的能力。

凯恩听到这些话，脸上却没有多少开心的神色，浓密的大胡子遮挡了一半他的表情。

苏穗窝在成曜的怀里，看到凯恩的表情，心下一沉。

无论如何，凯恩现在是安置区的小头目，掌管着安置区的物资发放——

这个物资，自然也就包括安全气囊。

成曜现在对所有人的承诺，显然动了凯恩的利益。当成曜掌握了安置区的话语权，凯恩还能容得下他吗？

苏穗抬了抬爪子，想要提醒成曜。

然而，在她提醒之前，成曜就不紧不慢地说出了下一句话：“修理免费，材料从凯恩那里领取，由他收取材料费用。”

凯恩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凯恩道：“有人反对吗？”

人群相互张望，渐渐沉寂下去。

没有人反对这个要求。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成曜提出的这个条件合情合理。

凯恩手里掌管着能够从垃圾星离开的名额，如果得罪了凯恩，那就意味着一辈子都困在了这个地方。

成曜必须将这项权力交给凯恩，以至于其他人都会理解并接受这项选择。

安置区的其他人获得了安全气囊，凯恩重新获得了权力，成曜得到了地位，还能把材料方面的琐事抛开，皆大欢喜。

“没有人反对的话，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凯恩又出面，说了几句套话，安抚着其他人。略微紧张的气氛在凯恩的话下又渐渐活跃起来，人群交头接耳，眉眼间都带着笑意。

唯有阿强脸色不虞，却又不敢直接挑战凯恩的权威。

他的目光直接朝成曜盯了过来，带着极强的敌意。

苏穗仰头看着成曜的侧脸，他面色平淡如水，并没有因为阿强而起任何波澜。

远处的垃圾山高高耸立，仿佛巨兽的獠牙将他吞噬；又仿佛一尊王冠戴在他头顶。

她明显能够感觉到，这个瘦弱的少年已经对垃圾星的任何事物都没有畏惧。

或者说，垃圾星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里。

哪怕她没有生这场病，他不用为她换取药物，修理防护罩、承诺免费维修安全气囊这两件事，也全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小反派很聪明。

超出她想象的聪明。

他没有理会垃圾星的普世法则，而是自己开辟出了一条道路，让所有人都适应他的规则——

并且不得不在他的规则下活着。

哪怕不愿意服从他规则的人，他也有足够的诱惑能驱使这些人加入他的阵营。

他硬生生将所有人都畏惧的獠牙拔下，爬上了最高的王座。

毫无疑问，他是个天才。

苏穗有些欣慰，又有些担心……她已经越来越看不懂小反派了。

亲眼看到父母去世后，他的心思藏得越来越深，本就少年老成的他越来越沉着冷静。

可那些被他压抑的情绪呢？

仇恨、悲伤、痛苦……

沉重的情绪没有发泄的出口，被丢入深潭中，不断发酵翻滚，最终将会膨胀爆炸，促使他成为一个令人害怕的怪物。

苏穗心情沉甸甸的。

她不希望他成为小怪物。

她希望他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有一个阳光灿烂的人生。

她心思复杂地望着成曜，忽然，一直没有被关闭的光脑屏幕上，杨工那张严肃的脸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杨工！”

凯恩第一个留意到他出现，毕恭毕敬道：“您的所有费用我马上就给您结清……”

“这件事先放一边。”

杨工扶了扶眼镜，看向成曜的方向开口：“我有话要和那个男孩说。”

成曜抬头，迎上杨工的眼神：“什么话？”

杨工的语气明显变得亲昵：“我可以收你为学生，带你离开垃圾星，在我身边学习。”

离开垃圾星！

苏穗的精神为之一振。

她的四周也明显响起了一片惊叹声，收获许多艳羡的眼神。

但成曜却毫不犹豫拒绝了他：“我不愿意。”

她心情一揪，隐约猜到了成曜的想法。

他现在还在被追杀中，他的身份很危险。如果接触到杨工这样层级高的人物，万一有认识成曜父母或者成曜仇人的人，还不如留在垃圾星安全。

杨工皱眉：“为什么？”

成曜道：“我刚才答应了替垃圾星的人维修安全气囊。没有修完之前，我不会走。”

这一下，其他人的眼神明显变得惊诧和不能理解。

就连凯恩，也忍不住劝他：“能够离开垃圾星的机会，多少人求而不得，不要为了这样一件事放弃。这件事你还没有开始，也不算违背诺言。”

“我有我的原则，”成曜道，“我不会走。”

他的脸冷了下来。

苏穗一急，去扯他袖子。

成曜不该被埋没在垃圾星，错失了这一个机会，下一次不知要什么时候！

她拽了一次，成曜没有看她。

她急得又拽了一次。

下一秒，她一抬爪，胸口就一阵绞痛，忽然吐出一大口鲜血！

瞬间，她失去了知觉。

成曜被小毛球拽了两次，终于感受到怀里的动静，低下头去。

一低头，就看到一抹刺目的红。

小毛球躺在他的怀里，呼啸的风一吹，毛发就大片大片脱落，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伤口缓缓向外渗出血迹。

然而它却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安静得仿佛睡着。

成曜仿佛一尊雕像，呆立在当场。

阿强就站在他身边，看着这一幕随口道：“吃了药也死了，还不如早点死，省下一份药。”

成曜猛地抬起头：“它没有死。”

他恶狠狠地盯着阿强，阿强也被他这一眼激起了怒火：“没死也快死了！”

“不会死。”

他的面容冷静而又理智，眼神中却满是疯狂：“我不会让它死。”

所有人被他一瞬间爆发的凶悍所震慑，场面一片死寂。

“我可以救它。”

一个声音蓦然打破了这寂静——

屏幕对面的杨工审视着孤零零站立的少年：“只要你答应跟我离开。”

少年站在风中，多日未修剪的头发被狂风吹起，凌乱遮住他眼眸。

片刻后，少年看向屏幕。

“好，”他抱紧小毛球，声音有些发哑，“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