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还未完全散去,院子里传来阿妈细碎的脚步声。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见阿妈已经打好了清水,正往盆里兑热水。
"娟儿,来帮阿妈一把。"阿妈轻声唤我,"给那丫头擦擦身子,伤口才好得快。"
我连忙整理好衣裳,跟着阿妈轻手轻脚地推开里屋的房门。出乎意料的是,她已经醒了。她靠着土墙坐在炕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晨光中闪烁着警惕的光芒,像极了受惊的小鹿。
我和阿妈都愣在门口,一时不知该进该退。最后还是阿妈先回过神来,她端着水盆,挪着那双不足三寸的小脚,步履细碎却十分稳当地走到炕前。那姿态自然而亲切,仿佛炕上躺着的不是来历不明的外人,而是她久别归家的女儿。
"丫头,你醒了。"阿妈把水盆放在炕沿上,试了试水温,拧了把热毛巾,"感觉好些了吗?"
她的目光在阿妈脸上停留了许久,从警惕渐渐转为柔和。她轻轻点了点头,虚弱地说了声:"谢谢。"
阿妈的动作很轻柔,像对待初生的婴儿。她先从她沾满煤灰的双手开始擦拭。毛巾过处,污渍褪去,露出底下黝黑却纤细的手指。那双手指节粗大,掌心布满厚茧,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手。
接着是脖颈,阿妈小心翼翼地避开肩头的伤口,一点点擦去那些煤灰和血渍。当毛巾擦到她脸上时,我们都愣住了。
污垢褪去,露出的是一张清秀却饱经风霜的脸庞。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细长,鼻梁挺直,嘴唇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干裂。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眉宇间那股子刚毅,即便此刻虚弱地靠在墙上,那双眼睛里依然闪着倔强的光。她的双颊透着不健康的红晕,想必是伤口引起的发热。
"真是个俊俏的丫头。"阿妈轻声赞叹着,继续为她擦拭。
擦完上身,阿妈从炕头的木箱里取出一套干净的衣裳。"来,先把鞋脱了,换上干净衣裳,舒服些。"
她顺从地弯腰脱下那双沾满泥泞的破棉鞋。
当那双穿着布袜的脚展现在我们母女俩的眼前是我俩都吃了一惊,那时一双尖瘦的小脚,只有四寸的小,穿着一双布面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袜尖破了洞,露出里面粗糙的大脚趾的布袜。
这时,门外传来阿大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她娘,我能进来不?有点要紧事。"
阿妈忙应道:"等会儿,丫头正换衣裳呢。"
待她换好衣裳,将脚往身下藏了藏,阿大才推门进来,一眼就看见堆在炕角的旧军装和刚脱下的破棉鞋,面色凝重地说:"这些东西得赶紧处理掉,万一被人发现,咱们全家都要遭殃。"
她一听,急忙想要下炕:"那是...那是部队上发的..."
阿大拦住她,语气坚决:"我知道你舍不得。可这身行头太扎眼,留着就是祸害。"
她的眼圈顿时红了,嘴唇微微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阿妈见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丫头,嬢嬢知道你心疼。可眼下保命要紧。"
她低下头,默默地点了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阿大拿起军装和鞋子出了门,我悄悄跟了出去,看见他把这些东西塞进了灶房的炕洞里,点了一把火。火焰迅速吞噬了她的旧行装。
待我们回到屋里,阿妈已经重新打来一盆温水。"丫头,把袜子脱了,裹脚布解了吧,嬢嬢给你好好洗洗脚。"
她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抗拒的神色:"嬢嬢,我自己来就行。"
"你这孩子,肩上还有伤呢,怎么自己洗?"阿妈柔声劝道。
她的脸颊微微发红,低声道:"我不能让您伺候我...这像什么话..."
在阿妈的坚持下,她最终同意了,微微侧过身子。阿妈小心翼翼地将她的一只脚轻轻捧到自己膝盖上,开始脱袜子,那袜子才经手触碰就开始往下掉渣,砂砾泥土,掉了一地,一股股酸臭袭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了头,阿妈却毫不在意,袜子脱下,被阿妈随手丢到了地上,这时我才发现,这哪是袜子,这分明是一双套在脚上的“盔甲”,只见那袜子立在地上一点也没有歪斜倒下去的意思,
开始解那裹脚布。布头被仔细地掖在最里层,阿妈的手指灵巧地探进去。
解开第一层时还算顺利,但越往里层,裹脚布与皮肉黏连得越紧。常年行军淌过的泥水、汗液与伤口渗出的组织液混合在一起,让最里层的布料与皮肤几乎粘在了一起。阿妈不得不放慢动作,用温水先浸湿布料的边缘,再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揭开。每揭开一小段,都能听到布料与皮肤分离时细微的撕扯声。她的身子随着这个声音轻轻颤抖,双手紧紧攥着衣角,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当最后一层裹脚布被解开时,那双走过万水千山的脚终于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我们眼前。长时间被汗液浸泡的皮肤显得格外苍白脆弱,布料的黏连处留下了明显的红痕。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脚——皮肤粗糙发黄,布满了无法洗净的网状白皮和深深浅浅的疤痕。脚背因常年负重行走而变得异常粗壮结实,几乎看不出少女纤足的轮廓。最触目惊心的是脚底,四个小脚趾被死死压在脚下,关节处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像嵌了一层坚硬的铠甲。脚后跟粗大结实,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和坚硬的老茧,显然是为了支撑长途行走而变得异常粗壮。
她见我们盯着她的脚,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里有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坦然。
阿妈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舀起温水,先轻轻浇在她的脚上让她适应。当水流过脚后跟那些深裂的口子时,她疼得轻轻"嘶"了一声,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双手死死抓住炕沿,但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然后阿妈才将她的双脚缓缓浸入温水中。"先泡一会儿,"阿妈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这些老茧和嵌进肉里的指甲,不泡软了,没法弄。"
双脚在温热的水中慢慢舒展,她紧绷的肩膀也似乎随之松弛了一些。
泡了一炷香的功夫,阿妈才开始动手清洗。她用手指细细揉搓那些龟裂的皮肤,尤其仔细地清理足心深处那道因缠裹而形成的、积满污垢的深缝。当阿妈的手碰到那些特别深的裂口或红肿发炎的嵌甲周围时,她咬住了下唇,双腿不自觉地微微发抖,脚踝也绷紧了,似乎想要从阿妈手中挣脱,却又强忍着不动。 "忍一忍,丫头,马上就好。"阿妈一边安抚,一边更轻缓了动作。
随后,阿妈取来小剪刀,开始处理那些嵌进嫩肉里的指甲和厚硬的老茧。剪刀尖触到嫩肉时,她疼得猛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死死抓住炕沿,指节都发白了,额头上瞬间冒出细密的汗珠。阿妈立刻停下,等她缓过劲来再继续。整个过程她都紧咬着牙关,喉咙里偶尔溢出压抑的闷哼,却始终没有喊出声来。
全部清洗修剪妥当后,阿妈用干净的布巾轻轻擦干她的脚,又拿出柔软的新裹脚布,为她一层层仔细缠好。
"好了,"阿妈长舒一口气,"这下应该舒服多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看着自己干净洁白布带缠裹紧实的双足,虽比先前小了几分但也觉得更加属实有力,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洗完脚,阿妈仔细量了尺寸,不禁叹了口气:"四寸整,比我们娟儿的大了不少。这鞋袜都不合脚,我得重新给你做。"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阿妈除了照料她的伤势,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扑在了针线活上。白天坐在院里边晒太阳边纳鞋底,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熬夜赶工。我见过阿妈做鞋,知道给一双已经定型、却又因长途跋涉而变得粗糙变形的四寸小脚做合脚的鞋袜有多不容易。鞋面要能容纳她因行军而略显宽厚的脚掌,鞋底要柔软以减轻她脚底老茧的压痛,袜跟处更要特意加厚,以贴合她那双与寻常缠足女子不同的、为了支撑身体而变得粗壮的脚跟。
两天后的傍晚,阿妈终于捧着新做好的鞋袜走了进来。那是一双深紫色的缎面弓鞋,鞋头用金银线精巧地绣着一对戏水鸳鸯,木底约有一寸高。配套的布袜则是用最柔软的细白布缝制,袜口还细细地滚了边。
"来,试试看合不合脚。"阿妈帮她穿上布袜,又套上弓鞋。
她站起身时,身子明显地晃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扶住了炕沿。这双精致的弓鞋与她平日穿的平底布鞋截然不同。她试着迈步,脚尖和脚跟先后着地,中间弓起的部分悬在空中,让她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步履蹒跚得像刚学走路的娃娃。
"这鞋..."她窘迫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走起路来总觉得要往前栽,使不上劲。"
我忍不住笑了:"姐姐,穿弓鞋要小步走,身子得微微前倾,用大腿带着劲儿,像这样。"我示范着走了几步。
她学着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那身靛蓝色的衣裳衬得她身形窈窕,绣花弓鞋更添几分柔美。乍一看,她与西宁城里任何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并无二致。
然而当她真正走起来时,那股子与众不同的气质便藏不住了。她的步伐虽然细碎,却依然带着行军人特有的稳健;腰背挺得笔直,肩膀微微后张。最明显的是她的眼神——即便穿着这身女儿家的装束,她的目光依然锐利。
"还挺合身的。"阿妈满意地打量着她,"就是走路的样子还得再练练。"
她低头看着脚上的绣花鞋,神情复杂。
为了不让人看出家里的异常,我照常上下学,而阿大担心她出门被人发现,连院子都不让她出,只让她在屋里静养。
有时我会看见她在屋里慢慢踱步,练习穿着弓鞋走路。起初她的步子总是太大,木底鞋在地上发出笨重的声响。渐渐地,她学会了控制步伐,让脚步声变得轻细。但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总能看见她站在窗前,凝视着远方的群山。
这天夜里,我照常在炕桌上写功课,她则在灯下帮阿妈纳鞋底。煤油灯的光晕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让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她一直都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姐姐..."我放下毛笔,终于问出了憋在心里好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当红军?"
她手中的针线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地看着我。
"街上都在传,"我压低声音,像是怕被墙外人听了去,"说红匪要共妻,抓到我这样的小脚女的,还会把脚趾一根根掰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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