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又化作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神情。
"别听他们胡说。"她的声音有些虚弱,但语气很硬,"那都是吓唬人的。你瞅瞅我的脚,"她示意了一下自己被白布袜包裹的脚,"它不还是好好缠着的吗?"
我看像他的脚,被白袜包裹,尖瘦,纤小,虽比我的大一些,但依然还是金莲模样。
"但是......"我想起学堂里男生的吓唬,小声问,"他们都说......你们反对小脚,要......要把脚趾头掰直......"
她叹了口气,似乎想坐直些,却牵动了伤口,轻轻"嘶"了一声。"我们是反对缠足,觉得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坏规矩,祸害女娃子。可我们不是疯子。"她顿了顿,看向我,"像你,像我,脚骨头早就折断了,长歪了,硬要放开,那不是救人,是上刑,骨头再断一次,搞不好人就废了。我们队伍里的大夫懂这个。"
我低头看看自己这双脚。她说得对,骨头都折断了,哪还能掰直?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好像落下了一点点。
"不过,"她的语气认真起来,"对那些刚开始缠、骨头还没定型的女娃娃,我们是一定要管的!绝不能再让她们受这个罪了!"她说这话时,眼神很亮,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决。
她不再看我,目光飘向黑漆漆的窗外,好像能望见很远的地方。"我老家在川北,通江边上的大山里,地名叫苦竹坪。"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股子浸透了苦水的寒意,"我们祖祖辈辈,都给盘踞在刘家坪的大地主'刘阎王'——刘仁斋当佃户。那真是阎王殿里出来的活阎王!"
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仿佛光是提起这个名字,就耗尽了力气。"那一年,风调雨顺,田里的谷子长得比往年都好,金灿灿的一片,我爹娘脸上好不容易有了点笑模样,指望着交了租子,剩下的能让我们一家吃上几顿饱饭,给小妹扯上二尺红头绳。"
"可谁曾想,谷子刚收完,堆在坝子上还没扬净,'刘阎王'就带着管家、账房和一帮如狼似虎的家丁来了。他那双三角眼在谷堆上一扫,皮笑肉不笑地说:'嗯,今年收成不错嘛。'"
"我爹赶紧陪着笑脸,捧上最好的叶子烟。那阎王看都不看,管家立马抬出特制的大斗(一种比标准斗大的容器),那斗是活的,底是活的!装谷子时拼命颠,让谷子瓷瓷实实地挤在斗里,一斗能装下一斗半还不止!算盘珠子在他手里噼里啪啦一响,硬说我们往年欠了陈租,利滚利,加上今年这'加二斗'的租子,把我们全家辛苦一年打下的谷子全装走,还倒欠他三块大洋!"
"三块大洋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我们这样的佃户人家,一辈子见过几个铜子?哪来的三块大洋?!我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如捣蒜,额头在粗粝的石子地上磕出了血,哭着求他:'刘老爷,开恩啊!您行行好,给条活路吧!这谷子都给您,欠的债我们明年做牛做马也还上!'"
"'活路?'那'刘阎王'冷笑一声,一脚就把我爹踹翻在地,鞋底踩在我爹淌血的额头上,阴狠地说:'刘老三,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没钱?也好办——'他那双毒蛇一样的眼睛,一下就盯住了躲在娘身后,吓得瑟瑟发抖的我妹妹,'把你家这二丫头抵给我府上,这三块大洋就免了,还能让她进府吃香喝辣!'"
"我娘一听就疯了似的扑上去,抱住'刘阎王'的腿哭喊:'老爷!不行啊!她才十岁!您不能啊!'那阎王嫌恶地一脚踢开我娘,骂了句'晦气!'。我爹挣扎着爬起来,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红着眼睛挡在我妹前面,'刘仁斋!你敢动我闺女,我跟你拼了!'"
"'拼了?就凭你?''刘阎王'狞笑着后退一步,一挥手,'把这抗租的'红匪'刁民,给我往死里打!让他知道知道,在这苦竹坪,谁是天!'"
"那帮狗腿子一拥而上,棍棒、枪托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爹身上......我爹的惨叫声,我娘的哭喊声,我妹妹的尖叫声......谷场上,只剩下'刘阎王'猖狂的笑声......"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用力抹了一把,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他们......他们把我爹......用麻绳捆了,就吊在村口那棵几百年的老黄桷树上......吊了一天一夜......还不准我们收尸......说......说要让所有佃户都看看,抗租的下场......"她浑身都在发抖,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我爹......我爹他......是被活活打死的......最后连口薄棺材都没有,用破草席一卷,埋在了乱葬岗......"
我倒吸一口冷气,手脚冰凉。
"我娘......我娘当时就吐了血,一病不起,没出两个月,就......就跟着我爹去了......临死前,她攥着我的手,眼睛瞪得老大,嘴里反复念叨着:'报仇......要报仇啊......'她......她是睁着眼走的啊......"她终于压抑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和仇恨。
"家里就剩下我和我妹,两个孤女。为了活命,也为了护住我妹,我只好把自己卖进了刘家大院当粗使丫头,签的是死契,一辈子都不能赎身。那哪里是人的地方?是魔窟!是地狱!"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冰冷。
"吃的是猪食不如的馊饭剩菜,睡的是柴房漏雨的草堆,冬天裹着烂棉絮冻得浑身发紫。天不亮就要起来推磨、挑水、洗衣、倒夜香,一直干到半夜,稍有怠慢,非打即骂。"她猛地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那条像蜈蚣一样狰狞的疤痕,"这就是'刘阎王'那个畜生儿子,用烧红的火钳,生生烙上去的!就因为我饿得眼冒金星,实在受不了,捡了他丢在地上喂狗的一块肉皮吃!"
我看着那疤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忍啊,熬啊,就想着我妹还在外面,我得活着......可......可他们连这点念想都不给我!"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我娘周年那天,我想着给我爹娘烧点纸钱,跪在地上磕头求他们准我半天假......那'刘阎王'怎么说?他翘着二郎腿,吐着烟圈,轻飘飘地说:'死都死了,烧什么纸?晦气!今天的活儿干不完,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等我半夜偷偷跑回那破家,只能在爹娘那连块像样墓碑都没有的土坟前,磕了三个头......那坟上的草,都长得老高了......"她泣不成声,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过了好半晌,她才勉强止住悲声,抬起泪眼,那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是仇恨,也是希望。"就在我......就在我揣了把砍柴刀,准备放火烧了刘家大院,跟那帮畜生同归于尽的时候!红军来了!他们真的来了!像天兵天将一样!"
她的声音瞬间充满了力量,脸上甚至焕发出一种光彩:"红军打下了刘家坪,打开了'刘阎王'那藏着几千担粮食的谷仓!那位女红军营长,亲自把'刘阎王'和他儿子押到谷场上,当着全镇穷苦人的面,宣布了他们的罪状,一把火,烧光了那些吃人的债据、地契!她拉着我们这些苦丫头的手,声音响亮地说:'姐妹们!乡亲们!从今天起,咱们穷人翻身了!我们要建立自己的苏维埃!'"
"苏维埃?"我茫然地重复。
"就是咱们穷人自己当家做主的政府!"她解释道,眼神坚定如铁,"我和我妹,还有村里镇上无数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当场就报名参加了红军!我们要拿起枪,跟着咱们穷人的队伍,打倒所有的'刘阎王'!让这天下,再没有欺压穷人的地主老财!再没有卖儿卖女的苦命人!"
"可是......"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她那双如今已收拾干净的脚,"你的脚......走那么远的路,不疼吗?"我无法想象,这样的脚如何承受那样的征程。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那无尽的苦痛和仇恨都化作了力量:"疼,咋不疼?从咱川北出来,强渡嘉陵江,爬雪山过草地,哪一步不像是踩在刀尖上?"她的眼神望向虚空,仿佛在看我看不见的千山万水,"过夹金山的时候,雪没到腰,风像刀子,好多战友......就睡在雪里再也没起来......我这双脚,冻得没了知觉,全靠心里那口气撑着走下来的......过水草地更可怕,看着是草,底下是烂泥潭,一不小心人就没了......我这双脚,在泥水里泡得都快烂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可这疼,跟咱心里要为穷人打天下的那股劲比起来,不算啥!每到一个新地方,看到那些跟过去的我一样苦的人能分到田,脸上有了笑模样,我就觉得,值!这双脚就算走废了,也值!"
"翻雪山?过草地?"我喃喃道,这些地名对我来说陌生又可怕。我心里暗暗想着,若是我的脚,定是受不住这般磨难的。
"就是要走遍千山万水,去告诉所有受苦的人,咱们能争一个公道世道!"她简单却有力地说,然后重新拿起针线,在灯下缝补起来,"我们红军有铁的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尊重妇女。你说,这样的队伍,能是土匪吗?"
我摇摇头。她这些天确实很有礼数,对阿妈恭敬,对阿大更是避嫌。
"共妻什么的,更是放屁。"她啐了一口,"我们队伍里男女平等,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奋斗的同志。"
夜深了,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缝好最后一针,利落地咬断线头。
"姐姐,"我忍不住问,心里乱糟糟的,"等你伤好了,还要走吗?"
"嗯,要走。"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灼灼,"仗还没打完,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中国,让娃娃们都能上学,女娃们都不用再缠脚,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她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有些听不进去了。她说她爹娘死得惨,我听着是害怕;她说要建立新世界,我听着是茫然。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装得下我这双不足三寸的脚,装得下阿妈阿大的疼爱,装得下海霞马莲的友情,还有吴明泰那句"好看"。她说的那些打打杀杀、雪山草地,离我太远了。我的脚是为了好看,为了体面,安安稳稳地走在一生一世这条路上。她的脚,却是为了走去我从没想过的地方。
我想起了土楼观的那个道长姐姐。她也是小脚,她也说过缠足苦,可她最后是躲进了道观里。为什么这个姐姐,却敢走向雪山、草地和枪炮呢?她的脚明明比道长的还要粗糙。
两个都是小脚姐姐,路却完全不同。
窗外的星星冷冷地闪着。我缩进被子里,脚上的裹脚布妥帖地束缚着,不松不紧,这是我熟悉的安稳。而另一个姐姐走过的路,对我来说,像一个轰轰作响却又模糊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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