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日子像湟水河的水,看似平静,底下却总有暗流。西宁城头的紧张气氛,如同开春的冰面,悄悄裂开了缝。街上的马家军巡逻队不像前阵子那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饮马街的铺子也陆续卸下了门板。阿大说,城东我们家的那间杂货铺,该去打理了,税局的单子也送来了两份,再不去打点,怕是要惹麻烦。

这天一大早,阿大就揣着账本和钱袋子出了门。院子里,就剩下我、阿妈,还有肩伤渐愈的红军姐姐。

正值周末,不用去学堂。日头暖洋洋地照进小院,把青石板晒得温温的。我和姐姐搬了小杌子,坐在院里的老榆树下,就着光亮做针线。她肩头还不能大幅度动作,便只帮我分线、递递东西。我偷偷瞧她的手,指节粗大,掌心布满了厚茧和细小的裂口,那是常年握枪、干重活留下的印记。可就是这样一双手,捏起细小的绣花针时,却异常沉稳灵活。她帮我绣一片兰草叶子,针脚细密均匀,叶脉走向清晰,比我这个正经学了好几个月的还要活泛。

“姐姐,你这手艺跟谁学的?”我忍不住问。

她低头笑了笑,阳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以前在家时,跟我阿妈学的。后来在队伍上,我们宣传队的女同志也常在一起做针线,给同志们缝补衣裳,有时还在红旗上、慰问袋上绣字绣花。”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阳光透过榆树叶的缝隙,在我们身上、在未完成的绣绷上洒下晃动的光斑。阿妈在灶房里忙碌,偶尔探头看看我们,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那一刻,院子里安详静谧,我们俩低头做女红的模样,在外人看来,活脱脱就是一对亲密的姊妹。

然而,这份宁静被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猛地撕裂。

“咚!咚!咚!”那声音又重又响,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砸在院门上,也砸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阿妈脸色一变,急忙从灶房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她快步走到我们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快!你俩快回屋里去!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姐姐的衣袖。姐姐却比我镇定得多,她迅速收起针线,拉起我的手就往屋里走。她的脚步很稳,但我能感觉到她握着我手的力道有些紧。

我们刚闪进里屋,掩上门,就听见阿妈走去开院门的声音,以及她刻意提高、带着几分讨好意味的招呼:“来了来了!军爷,这是……”

门闩落下,院门被“哐当”一声推开,杂乱的脚步声涌了进来。

“查红匪!挨家挨户地查!”一个粗嘎的男声吼道,“家里几口人?有没有生面孔?”

我扒着门缝,屏住呼吸往外看。院子里站着三个穿着灰布军装、挎着枪的马家军士兵,为首的是个黑脸班长,眼神像鹰一样在院子里扫视。

阿妈赔着笑脸,身子微微挡在我们屋门口:“军爷,家里就我们三口,我男人一早就出门了,还有个丫头在屋里……”

“屋里?”黑脸班长眉头一拧,目光立刻钉在了我们这间屋子的门上,“搜!”

“军爷,屋里就我家丫头,胆子小……”阿妈还想阻拦。

“滚开!”旁边一个士兵不耐烦地推了阿妈一把。阿妈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眼看他们就要朝我们屋子走来,我吓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地想往炕沿底下钻。姐姐却猛地站起身,她不是寻找藏身之处,而是一把将我拉到她身后,用自己的身子挡在了我和门之间。她的背挺得笔直,像一堵突然立起来的墙。

“吱呀——”一声,房门被粗暴地推开。光线涌入,照亮了姐姐清瘦而坚定的侧影,也照亮了门口那几个士兵凶悍的脸。

黑脸班长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姐姐的脸,上下打量着。姐姐穿着阿妈改过的旧衣裳,头发也像本地妇女一样在脑后挽了个髻,但她的身姿,她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英气,还是与寻常村姑截然不同。

“你是什么人?”黑脸班长厉声问,“路引(身份证明)拿出来看看!”

姐姐沉默着,她当然拿不出来。

阿妈这时也挤了进来,脸上堆着更急切的笑,声音都带了颤:“军爷,军爷,误会了!这是我娘家那边的外甥女,姓张!她老家在甘肃那边,不是闹……闹红匪嘛,兵荒马乱的,她爹娘不放心,让她来我这儿躲躲清净!”她一边说,一边暗暗朝姐姐使眼色。

“外甥女?”黑脸班长显然不信,冷笑道,“躲清净?我看是躲我们吧!瞧这站相,可不像是普通丫头片子!”他说着,突然上前一步,毫无预兆地伸出手,重重地在姐姐的左肩头上拍了一下!

那是她受伤的地方!

姐姐猝不及防,伤口被狠狠按压,剧痛让她控制不住地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紧皱起,脸色瞬间白了几分,身子也晃了一下。

“伤?”黑脸班长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像发现了猎物的踪迹,“这伤怎么回事?啊?”

阿妈的脸也白了,抢着回答:“是……是摔的!前些天帮我晾衣裳,从凳子上摔下来,磕到石头棱子上了!”

“摔的?”黑脸班长逼近一步,眼神更加怀疑,“我看不像吧?这伤,别是枪伤吧!”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躲在姐姐身后,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狂跳的声音,几乎要冲破胸膛。

阿妈急得额角冒汗,嘴唇哆嗦着,眼看就要圆不过去了。忽然,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伸出手,指向姐姐的脚,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利:

“军爷!您看看!您看看她的脚!都说红匪最恨小脚,见一个要放开一个!您瞧瞧她这双脚,缠得好好儿的,标准的四寸弓足!穿着袜儿,套着弓鞋,这怎么可能是红匪嘛!”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姐姐那双穿着浅口布袜和深紫色缎面弓鞋的脚上。那双脚,被阿妈精心收拾过,白袜洁净,弓鞋合脚,尖瘦纤巧,虽比我的略大,但那分明是缠足女子才有的模样,是“金莲”的轮廓。

巡逻队员们的眼神里的怀疑,像退潮一样,慢慢消退了。他们互相看了看。确实,传言里凶神恶煞、反对一切旧规矩的红匪,怎么会是一个缠着小脚的女子?这和他们想象中的形象实在相差太远。

黑脸班长又盯着姐姐苍白的脸看了几秒,终于悻悻地哼了一声:“算你们走运!走!”他一挥手,带着两个士兵转身出了屋子,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院门被重新关上。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阿妈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扶着门框才站稳。姐姐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下来,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左肩微微颤抖着。

夜里,阿大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阿妈立刻把白天惊险的一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阿大听完,坐在炕沿上,半晌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紧锁的眉头。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忧心忡忡的脸。

许久,他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灰烬落在泥地上。他抬起头,看了看里屋方向——姐姐已经睡下了,声音沉甸甸的:

“她妈,这人……咱家怕是留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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