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 63 章

年味儿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看似淡了,却又在另一个角落悄然扎根,酝酿着另一场喧腾。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年节的最后一场狂欢,便在人们的期盼中到来了。

夜幕初垂,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将西宁城的大街小巷映照得如同白昼,又比白昼多了几分朦胧梦幻的光晕。吃过晚饭,我鼓起勇气对阿大阿妈说,要和海霞一同去看花灯。阿妈叮嘱了几句“早些回来”、“人多当心”,便应允了。

回到屋里,我悄悄打开炕头的木匣,从最底层取出那个深蓝色的荷包。缎面上那枝傲雪的红梅,在灯下愈发显得鲜活,仿佛还带着我绣它时指尖的温度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我将它小心地揣进怀里,贴身放着,这才领着早已穿戴整齐、眼巴巴等着的韩梅出了门。

与海霞在街口汇合后,我便将她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恳求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海霞,好妹妹,帮姐姐一个忙,带梅子先去玩,我……我有点事,稍后去找你们。” 海霞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我脸上转了一圈,立刻了然,嘴角弯起一个促狭的弧度,爽快地点点头:“行,你放心去罢,梅子交给我。” 我又郑重地对懵懂的韩梅嘱咐:“梅子,乖乖跟着海霞姐姐,无论看到什么,回去都不准对阿妈说,听见没?” 韩梅虽不明所以,但见我神色严肃,也怯生生地点了头。

看着海霞拉着韩梅融入观灯的人流,我才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与吴明泰约定的地点走去。心,像是揣了只兔子,咚咚直跳,怀里的荷包隔着衣衫,仿佛也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果然在那里等着,站在一盏巨大的、绘着“八仙过海”的走马灯下,光影流转,映得他挺拔的身形忽明忽暗。一见到他,那个荒唐梦境的画面便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他温热的手掌,他隔靴搔痒般精准的按压,那令人战栗的酥麻和醒来后的湿凉……我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火辣辣的,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慌乱地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在灯影下更显纤巧的红色弓鞋尖。

“来了?”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一如既往的沉稳,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

“嗯。”我声如蚊蚋,感觉脸上的热度有增无减。花灯璀璨的光芒映在我脸上,想必将那不正常的红晕照得更加清晰可笑。我下意识地绞着手中的帕子,脚步也挪动得更加细碎局促,仿佛这样就能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

我们随着人流缓缓前行,各式花灯争奇斗艳,鱼灯、兔灯、荷花灯、宫灯……形态各异,流光溢彩。更有趣的是灯下悬挂的灯谜纸条,引得不少文人雅士、乃至寻常百姓驻足猜射。

行至一处灯谜摊前,只见几盏精致的纱灯下挂着数条谜语。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念:“‘两只黄鹂鸣翠柳,一双新月探罗衫’——打一女子身体部位。”

旁边有人猜道:“是眉毛?”

设谜的老者捋须微笑,摇头。

又有人猜:“是眼睛?”

老者依旧摇头。

那书生沉吟片刻,朗声道:“可是‘玉手’?黄鹂喻指,新月状其形,探罗衫乃其动作。”

老者抚掌大笑:“公子高才,正是‘玉手’!”

我却在心里暗自啐了一口,听到“新月”、“探罗衫”,我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的,竟是自己那双被白布袜紧紧包裹、脚背高高弓起如新月的纤足……这念头一起,脸上更是烧得厉害,连忙在心中骂自己胡思乱想,玷污了这雅致的谜题。

又见一谜:“‘一双菱角嵌红绸,藏于深闺人未谋’——打一物。”

吴明泰略一思索,便道:“可是‘盘扣’?菱角状其形,红绸是其材质,藏于深闺贴合其用。”

“妙极!”老者赞道。

“盘扣”……我却又想歪了,只觉得那“一双菱角”、“藏于深闺”,形容被红绸(布袜)包裹、深藏裙底的金莲,似乎也……也说得通?我赶紧甩开这荒谬的联想,暗自庆幸灯光昏暗,无人能窥见我内心的羞窘。

再一谜:“‘两枝玉芽生锦盒,娇柔怕染世间尘’——打一食材。”

这次吴明泰很快便答:“是‘嫩笋’。玉芽状其形,锦盒喻其生长环境,娇柔怕尘点其特性。”

“答对了!”

“玉芽”、“锦盒”、“娇柔怕尘”……这几个词像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我那不足三寸、被阿妈和阿姐们赞为“玉芽”的脚,平日里不也正是被鞋袜如同“锦盒”般精心包裹,生怕沾染了尘土吗?我知道自己又想岔了,可这些词句仿佛都带着钩子,轻易就能勾起我心底最隐秘、也最敏感的联想。我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快要冒出热气,连耳根都红透了,只能愈发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藏进衣领里。

吴明泰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沉默和异常的红晕,侧头看我,语气温和带着鼓励:“玉娟,你也试试猜一个?”

我慌忙摇头,声音细弱:“我……我不成的……”

这时,我们走到另一处摊位前,这里悬挂的灯谜似乎更……更贴近市井一些。只见一条谜语写着:“金莲轻踩,私密之处,日夜相伴,从不离身。——打一物。”

另一条则是:“金莲之处,有物藏娇,白天不露,夜里来瞧。——打一物。”

看到这直白地提及“金莲”的谜面,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这……这谜底,我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鞋垫,和睡鞋!

吴明泰显然也猜到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说出答案,而是转头看向我,眼中含着一种了然又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怂恿道:“这两个倒不难,玉娟,你去试试?”

“我……我不去!” 我羞得几乎要跺脚,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扭捏着身子,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让他去猜这等关乎女子最私密之物的谜题,还要当众说出“鞋垫”、“睡鞋”这样的词,这……这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

他见我这般模样,低低地笑了起来,不再勉强,自己上前,对那设谜的摊主低声说了答案。摊主笑着点头,递给他一支小小的绒花作为彩头。他接过绒花,转身,轻轻地将那朵红色的绒花簪在了我的鬓边。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耳廓,带来一阵微麻的触感。我浑身一僵,心跳如擂鼓,却连抬手拂开的勇气都没有,只觉得那朵绒花仿佛有千斤重,压得我头都抬不起来。

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街道的尽头,这里灯火稍显稀疏,人也少了些。一轮皎洁的明月悬在天际,清辉洒落,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

喧闹仿佛被隔绝在了身后,四周安静下来,只有夜风拂过屋檐的细微声响。站在皎洁的月光下,怀里的荷包仿佛变得越来越烫。我鼓足生平最大的勇气,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从怀里掏出那个深蓝色的荷包,递到他面前,声音轻颤,带着无尽的羞意:“这个……给你……上回庙会……多谢你……”

他愣了一下,接过荷包,指尖摩挲着上面细密的针脚和那枝红梅,眼神在月光下变得格外柔和而专注。他沉默了片刻,再抬头看我时,目光里充满了某种坚定的、让人心安的力量。

“玉娟,”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格外入耳,“等我。等你毕了业,我就让我阿大,正式上门来提亲。”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心头那股一直盘旋的微酸涩胀,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宿,化作难以言喻的甜蜜和悸动。我不敢看他,只觉得脸颊滚烫,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膛。我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字。

这便算是互道了情愫,许下了约定。

回到家中时,夜已深了。堂屋里还亮着灯,阿妈正坐在桌边,锅里温着白白胖胖的汤圆。见我们回来,她什么也没多问,只是盛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放到我们面前。

“快尝尝,黑芝麻馅的,甜着呢。”

我拿起勺子,舀起一个汤圆,轻轻咬破软糯的外皮,里面香甜的黑芝麻馅便流了出来,满口馥郁。那甜味丝丝缕缕,一直渗到了心底。

我小口小口地吃着汤圆,脑子里却全是他方才在月光下说的话——“等我”、“上门提亲”。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碗中汤圆升腾的热气熏湿了我的眼睫,也模糊了眼前阿妈和韩梅的身影,只剩下心底那片刚刚被月光和承诺照亮的、慌乱而甜蜜的天地。

这碗汤圆,格外的甜,甜得让人心尖发颤,仿佛将一整年的期盼和少女初开的情窦,都融化在了这糯软的香甜里。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