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这日子一过,青海地界上那浓郁得化不开的年味儿,才算真正被春风搅散,露出了平常日月的底色。
家里却因韩梅的离去,早早便静了下来。元宵节的灯火还未在她眸中彻底熄灭,她便吵着要回去。我和舅母心里都明镜似的——她是惦记着她那双正缠到紧要关头的脚呢。舅母自然也盼着这“功课”能一气呵成,免得耽搁。于是,舅舅一家便在天光未亮时雇了车,辘辘而去,只留下院子里几道浅浅的车辙。
到了龙抬头这日,西宁城反倒比过年时更喧腾了几分。四乡八镇的社火班子都铆足了劲儿涌进府城,要在龙王面前一较高下,争那“第一社火”的名头。锣鼓声、呐喊声、鞭炮声混作一团,隔着几条街都能感到那震人心魄的热浪。
我和海霞相视一笑,都有了默契。上回看社火被人潮推挤、险些摔倒的窘迫记忆犹新,我们都不愿再去那漩涡中心挣扎。海霞挽住我的胳膊,提议道:“玉娟姐,城里挤得慌,咱们不如去北禅寺清静清静?”
我欣然点头。比起那让人心神不宁的喧闹,我也更向往土楼观那份超然物外的安宁。
再次踏上通往北禅寺的石阶,心境与初次躲避查脚队时已大不相同。松涛依旧,香火气息依旧,只是我的脚步更稳了些——虽说仍是细碎,但扶着海霞,一步步走得倒也踏实。
进了山门,依旧是先上香。跪在蒲团上,望着慈悲垂目的神佛,香火缭绕中,心思也沉淀下来。我轻声问身旁的海霞:“海霞,你想求什么?”
她双手合十,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神清亮而坚定,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求神明庇佑,让我中华健儿早日驱除倭寇,光复河山,振兴华夏!”
这宏大的愿望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她转而问我:“玉娟姐,你呢?”
我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轻声答道:“我求一家平安,无病无灾。” 而在心底最深处,一个声音在悄悄回荡,带着少女的羞涩与期盼:“若能……若能让我日后如愿嫁给吴明泰,顺遂安稳地过一辈子,便再好不过了。” 这后一个愿望,如同荷包上那枝隐秘的红梅,我只敢在心底默默祈愿。
上完香,我们去寻了道长姐姐。她依旧是那身青布道袍,云袜雪白,脚下的十方鞋纤尘不染。见到我们,她颔首微笑,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一如既往,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慈悲,还有一丝我如今仍未能完全读懂的了然。
辞别道长,见天色尚好,春风拂面,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我们便在寺外寻了处空旷地方,取出了带来的风筝。
那是一只简单的沙燕儿,海霞利落地帮我把线理顺。我握着线拐,她举着风筝,顺着风势向上一送,那沙燕儿便晃晃悠悠地升了起来,乘着春风,越飞越高,渐渐成了湛蓝天空下的一个灵动黑点。
辞别道长,见天色尚好,春风拂面,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我们便在寺外寻了处空旷地方,取出了带来的风筝。
那是一只简单的沙燕儿,海霞利落地帮我把线理顺。我握着线拐,她举着风筝,顺着风势向上一送,那沙燕儿便晃晃悠悠地升了起来,乘着春风,越飞越高,渐渐成了湛蓝天空下的一个灵动黑点。
我们仰着头,看着风筝在云端徜徉,不自觉地哼唱起了那首熟悉的青海花儿《放风筝》:
“正月里到了这三清明,姊妹(呀)二人去踩青,随带上(嘛就)放风筝(呀)……大姐放的张君瑞,二姐放的是崔莺莺……风筝(呀)起了身(呀呦)……”
歌声随着春风飘荡,心情也如同那高飞的风筝,轻快了起来。我专注地看着天上的沙燕儿,手上不停地轻轻拉动风筝线,调整着它的姿态。
然而,拉着拉着,我忽然发觉有些异样。
随着我每一次拉动风筝线的动作,我的身体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拉线的频率微微晃动一下! 脚下像是踩在了不那么稳当的、微微颤动的棉絮上,为了维持平衡,我不得不下意识地收紧腰腹的力气,分散脚底承受的力道。这在以前是根本没有过的事情。去年,乃至前几个月放风筝时,我都未曾感到这般吃力。
我心中微微一怔。是了,过了个年,我似乎又长高了些许,身量悄悄抽条,可这双脚,却依旧被牢牢地禁锢在二寸九分的鞋履里,纹丝未动。身高增长,重心自然也高了,这双作为根基的小脚,便愈发显得力不从心。以前只是走路需格外当心,如今,竟是连站着做些简单的、需要些许重心的上肢动作,都开始觉得脚下虚浮了。
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日后我若再长高些,这双脚……会不会连站着不动,都会觉得晃悠?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这个念头像一缕游丝,轻轻飘过心头,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那根牵着风筝的线,此刻握在手中,仿佛也牵动着我对自身变化的细微感知。
天上的沙燕儿还在自由自在地翱翔,而我却只能站在原地,感受着脚下传来的、令人不安的细微晃动。春风依旧和暖,却让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双被我视若珍宝、苦苦追求才得来的小脚,与正在成长的身体之间,存在着一种我未曾预料到的、微妙的拮抗。
海霞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片刻失神,转过头来看我。我忙挤出一个笑容,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高飞的风燕儿上,只是手下拉线的动作,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更缓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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