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烛火亮亮,迎来客往,好不热闹,新娘进了家门,先去拜了灶台,又到房子外搭起的青庐拜堂。
堂上方家老母笑的庄重和睦,头戴金银,穿着得体的深色绸衣。
众人帮忙将青豆、谷物洒在地上,期许子孙绕膝。
方子皓还未嫁的妹妹,挤在人堆里,垫着脚去瞧自己的新嫂嫂。
新嫂嫂头上的蔽膝被兄长揭了下来,扇子还未却,露出的眉眼温婉,螓首蛾眉,娉婷袅娜。
果真是高门贵女。
方云紧张地拧了拧帕子。
在这之前,母亲兄长就曾特地叮嘱过她,金吾卫将军家的女儿来他们家是低嫁,他们万事要多迁就些。
这位新嫂嫂不光是李将军家的女儿,还是卢修卢相公家的外甥女,方云自然也知道其中厉害。
父亲早就去世,如今要嫁人的年纪,方云不奢望这位新嫂嫂平易近人,只希望能容的下她,让她安稳嫁人。
未来夫君的家室也不必名门显贵,只要说的过去,人平庸也罢,聪颖也罢,二人能好好的过日子就行。
只是这终究是她自己的心愿,具体如何还要看兄长和母亲。
如今,还要看嫂嫂。
方云心思不定,与对面新嫂嫂的娘家人对上了眼。
那也是位极贵气的女郎,对于这种场面十分淡定,还能言笑晏晏地同旁边俊秀的郎君说着话。
方云吸了吸气,定了定神,不愿意露出怯意。
*
对面的‘贵气女郎’宋纤云并没有方云想的那么淡定,天色一转眼就变暗了,昏黄的烛光燃着,周围形形色色的人,让她觉得有一种黄粱一梦的感觉。
旁边的沙青告知宋纤云等会儿相聚的地点,便走了。
宋纤云猜测张衡找她的原因,大概率是为了问她的身份问题。
她原是想要借助兖州流民的事在这陌生的朝代立下脚,现下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弄不好有居心叵测的嫌疑。
怎么样既能糊弄齐王张衡,还能保证自己随时可以将任务进行下去,是个问题。
宴席上的菜大多是水煮与烧烤,大周朝铁矿资源有待开采,炒锅还没普及。不过虽然没有炒菜,这一顿席面看起来也十分金贵。
鸭汤、鱼脍、炙羊肉,新鲜的韭菜与平民家中难以见到的菠菜拿水一烫,绿油油的撒上点老陈醋,连唐朝名臣魏征也难以抗拒的美味……荠菜、春笋也被端了上来,烤的金黄的大虾,奶酪雕花的点心……
宋纤云算是开了眼。
[想当厨子这一条路,堵死了。]
系统:[在炒菜的领域,你还是可以发挥一下的。]
宋纤云:[作为一名毕业即社畜的码农,你对我的期望太高了。]
正谈着,宋纤云随手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口中:[……你说的对,我觉得烹饪这方面,我还是可以发挥的。]
除却金贵的只有一丢丢的菠菜,其他的白水煮菜,难吃不到哪去,也好吃不到哪去,微微带着些黄盐的苦涩。羊肉倒还可以,配上茱萸,热气腾腾的,一口留香,这是宋纤云最能接受的食物。可没经过现在选育的羊,吃多了也难免膻气。
猪肉更别提,宋纤云就没从桌上看到猪肉,在大周,猪肉还属于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鱼脍必定是淡水鱼,透而白红的鱼片乘在盘中,用绿叶衬着,十分诱人。
看到对面人吃的带劲,宋纤云默默感慨勇士一位。
一桌子的菜,明明如此丰盛,却总让人觉得差强人意。
大抵,这就是时隔一千多的水土不服之症吧。
虽然这样吐槽着,但不久以后,宋纤云就会发现:
——这宴席,规格已是相当的高,至少对于小官寒士之家来说,是高极了。
——尽管如此,于厨艺方面,她也并没有因此取得很大的成就——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临回去的路,宋纤云先去见了张衡。
沙青不知从哪里找了灯笼提着,齐王殿下抱着胳膊,抬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殿下。”宋纤云叫了一声。
少年回神,侧头看向她,朝沙青挥了挥手,让他走远。
宋纤云突然有些踌躇地站在原地。
在不久之前,眼前这个人在她看来还是一个心性尚可的古代傻白甜贵族子弟,如今面容未有分毫变化,那唇边的笑却已经变了意味,让人看不透彻。
系统提示音响起:[检测到任务目标周神宗张衡。]
这是周神宗。
未来的皇帝,那个史书上赫赫有名的昏君。
宋纤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他跟那个人名联合起来,事实上,对于其他人也是如此。
他们那样生动,那样灵活,有着喜怒哀乐,甚至个性有些难评,而写到书页上,不过寥寥数语。
她试图想象面前少年垂老昏庸的模样。
那时,他会佝偻着脊背,瘫坐地面,服下道士们送来的丹药,殿内是滚滚的香烟,他眯瞪着浑浊的眼睛,苍白的发稀疏,试图从紫色的烟雾中,看见自己白日飞升的场景。
而他的同胞兄弟们已经故去多年,成为皇权下的一抷黄土。
他的子民们,他的子民们,在炙热的阳光下,倒在地上,被啃食的身躯,腐烂的头颅,仰面露出两个空洞黑暗的眼眶,诘问着不开眼的苍天与无道的君王。
“怎么不上前来,”少年笑问,“本王还能吃了你不成?”
宋纤云往前走了两步,站定在他身前:“那应该不会,我的肉可不好吃。”
张衡觑她一眼。
女郎皮肤嫩白,唇不涂而红,自有一股不俗之气。
“也不一定。你瞧你看着这么细皮嫩肉,想来吃起来也不逊于麋鹿。”
宋纤云闭了嘴,稍稍有些反胃。
张衡又道:“可要跟我回宫?”
宋纤云:“?”
“现在?”
“不然,难道你要去李家,你是李香君吗?”
“我不记得了。”
张衡颦了颦眉,扇子骨敲了敲手心:“不记得是什么意思?”半晌,又舒展眉宇,“你既然是兖州的人,怎么又会是李家的女郎。若待在李家被人拆穿,李将军可不是好相与的,到时候打你四十板子,还没到府衙,就歇气了。”
“先跟我回宫,学学你这礼仪才是正道理。跟在本王身边做婢女,难道还委屈了你不成?”
宋纤云对着他有些不耐烦的神情,将刚刚想的托词拿出来:“我是真不记得了殿下。其实兖州流民也是我编出来骗你的。我根本不生活在兖州,兖州的铺子朝哪开我都不知道。”
张衡还算平易近人的神色变了变,眉宇间出现冷淡的模样,他那双有些深邃的眼睛看着她,问:“你是说你一直在骗我?”
原本他只是试探试探这女郎,可若是她真的在骗他……
想到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证,张衡面上有些挂不住,火气也生了起来。
他好心待她,却被骗?!
这女郎,当他齐王是吃素的不成!
宋纤云:“不是,我没骗殿下。只是我确实很混乱,并不记得我到底是谁。兖州的事是真的,我梦见了兖州的雨水多,将田淹了,有老人在哭天喊地。我还梦见千年之后的世界,人们坐在铁制的机器中飞上天空,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
说到后面,宋纤云想起了什么,有些干巴巴的。
张衡听完,沉思片刻,有些严肃:“难道你梦见了飞升后的宇宙……那里的仙人长什么样?”
宋纤云:“和这里的人一样。”
张衡啪嗒一下拿扇骨敲了下手,眼神有些放光:“当真是天界?!”
宋纤云被他格外激动的表现吓了一跳,抓住他的胳膊,让他别敲了:“我觉得可能不是天界,我知道那是千年后的世界。”
这想法可不太妙,得抓紧纠正。
张衡仍旧很激动,低头嘟囔了些什么:“待本王回去问问纪亮那小老儿。”
纪亮是宫里的道士,在道学上颇有研究,因为也懂一些医术,所以当今陛下很信赖他,常与之交谈,令待诏翰林。
宋纤云提高了些声音:“殿下!那真的是千年后的世界,不是天界!你信我!”
张衡回神仰了仰头,一言难尽地看着眼前瞪着大眼睛的女郎:“好,本王知道了。你吵什么。”
“因为殿下看起来真的很信仙界的事。”
“这又如何,难道仙界是假的吗,你还是活神仙呢。”
“……”
宋纤云艰难道:“虽是如此,可这世间也并非人人都有成仙的天赋吧?难道殿下曾亲眼见到有什么人白日飞升了吗?做人,还是得注重眼前的一切。”
张衡:“你。”
宋纤云:“……我如果飞升了,殿下就见不到我了,也没办法触碰我!”
张衡平静看了她片刻,噗嗤一声笑了。
忧心忡忡地宋纤云:……你笑你妈呢。
“担心什么?就算本王信道,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若是真有那一天,父皇和皇兄自然会先收拾我。”
“……”宋纤云将脑海中的史料压下去,继续说:“反正我也不能确定我到底是不是李香君。但现在他们认为我是李香君,若殿下把我带回宫,我难道还能做殿下的奴婢吗,李将军又怎么会同意?亦或者殿下带我回宫,是要纳我为孺人?”
张衡看着她道:“我倒真没想到这一点。若是只张口说你是宋纤云,而非李香君,没有证据,也不会有人信。”
“好吧,你便先待在李家好了。”
他是少年心性,觉得有趣的事物,总忍不住戳两下。
宋纤云如今便是这个事物。
她出现的方式太过突兀,人也带着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灵动。
她口中的世界,也荒唐。
荒唐到会让人觉得犯了癔症的样子。
可张衡就是喜欢这些东西,更喜欢的是她讲起话来的语气,和那双潋滟的眼,微微抬着看他,柔软,真挚。
“你说的兖州的事……我会查。”张衡咳了一声,把手腕从她手里抽出来。
“那殿下查的时候要小心些。”
“这你不必担心,得空再来看你。”
他要离开,忽然被身后的人扯住衣服。
宋纤云:“殿下不要逃学,要认真听先生讲学,待到下次旬日,殿下再来寻我,可以吗?”
张衡怔了怔,突然闻到了海棠花的香气,柳絮在他的脚底滚成毛绒绒的一团,于月光下缱绻。
他嗓子莫名发痒,心底奇怪的感觉蔓延,说出的话骤然软了下来:“有何不可。”
远处的沙青如果听到这句话,大抵能百分百发觉齐王殿下的异常。
但他不在,齐王殿下自己是不知道的。他的母亲去世的太早,父兄多情又无情,喜爱对于他们来说是奢侈的东西,并不适合以温情的方式展露。
更多的是放荡的欲念支配他们的身体,那才是张衡所熟悉的东西。
一见钟情的本质是见色起意,可见色起意很容易,钟情却很难。
宋纤云见张衡这样配合,松了口气。
系统:[劝学任务完成,王朝百姓未来安居乐业值和帝国延续时间 1,现在分别为2,2。]
如果都是这样的任务,宋纤云觉得,其实还蛮好刷的。
三年内她能回家吗?
系统对于宋纤云这样的思想,不置可否。
*
青帐撤去,人散尽,李念棠坐在娘家布置的婚房中,有陪嫁的女婢上前来,帮她将头上的钗环卸去。
她面前的苦痛都已经敛去,仿佛没有那样嘶声裂肺地徒劳抵抗过。
让人疑心,某些东西已沉在心底,酝酿着更为惨烈的悲愁。
万事已休。
正如李筝等人所想的那样,李念棠原是没有那种反抗的情绪的,她内敛,且尊长爱幼。
嫁人这样的事情,便是李家要她嫁一个卖菜的农夫,她也只会浑浑噩噩地嫁过去,心里有再多的怨仇,最终也只能归结于自己命薄。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李老夫人是按照标准的世家贵女的准则将她养大的,这些话几乎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但他们没想到,有一点却是李念棠的逆鳞。
——那就是她同母的妹妹李香君。
这个相依为命的妹妹是她的脊骨,有能够驱动她行为的能力。
旁人的怨和恨于李念棠而言不过都是过眼云烟。
可唯独这个妹妹,李念棠没办法舍弃。
香君怨她不肯反抗,她心里知晓,可这世间,又有哪个地方是清净的。
没有方公子,也有李公子,王公子,纵是名门显赫,难道就能一世无忧吗?
想起李香君,李念棠眉宇间又暗淡下去。
婢女们行动有序,方子皓饮了不少的酒,被搀扶到了榻上。
他的神智其实还是清醒的,只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的新婚妻子,只得沉默着。
“我来吧。”李念棠出声道。
正要帮方子皓宽衣的婢女们悄悄松了一口气,低首退下。
主人间和睦,她们做女婢的才能过得好些。
念棠女郎虽然性子好,可若是犟起来,也颇有香君女郎的风范。
让人不免头疼。
方子皓顿了顿,抬起手任她宽衣,腰间玉石配件一一摘下,革带去掉,外衣交给婢子们。
他望着低头的女郎,忽握住了她的手。
李念棠抬了抬头。
方子皓:“我得娘子,是我之幸。”
“我年幼时家父早逝,又无亲近伯叔,唯余家母不弃,操持中馈。好在于诗文政史处小有天赋,彻夜苦读,遇良师,得至今日。如今我既领朝廷俸禄,欲报君王恩,亦报恩师义。”
李家虽是武将之家,但为向长安贵族们看齐,对于子女的教导是不曾少的,亦曾叫女先生来教授李念棠等人。
李念棠望着他道:“我既嫁君,便为君妻,此后种种,无论疾苦,愿与君同进退。”
方子皓彻底放下了心。
婢女们适时退去,灯烛摇曳,良宵苦短,抖颤颤,春潮难歇。
*
宋纤云早早离席,没见到李念棠去找她的人。
她站在那海棠树下,四下无人,撩起衣袖,看到上面的‘胎记’。
“怎么感觉淡了一些?”
系统没回答。
她伸手摸了摸,就着月色,惊愕地发现胎记它——掉色了!
宋纤云心乱起来。
胎记是假的,那就说明她肯定不是魂穿啊!
她彻底走到月色下,搓了搓。
‘啪嗒’的声音使她低下头去,看向地面那个从她袖子里滚出的、熟悉的东西。——公司里顺的圆珠笔。
宋纤云倒吸了一口气,捡起圆珠笔,往掉色的胎记旁边一画。
一模一样!
系统惊呼:[哇偶。]
宋纤云:“……”
这场穿越真的是扑朔迷离。
如果她不是魂穿,那么,原主呢?
她没有空隙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
这变得年轻的身体是她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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