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金叶子其实并不是树叶的形状,而是四四方方的金片,也被称作叶子金。唐宋过后,大周朝的商业犹如被保存完整的火苗,再度燃烧起来。初期货币主要以铜币为主,但到了大周朝末也开始流行交子,金银就更是最基础的货币。

比起马蹄金、金饼、麟趾金等,不易造假的叶子金更受人欢迎。

宋纤云手上这一沓,四角印着商铺地址,中间则印着商铺名,金灿灿的十分喜人。

大周朝显德帝当政初年,一两金子大概能换十两银子,一两银子又差不多是一千铜钱。她手里这些叶子金掂量一下并不轻,怎么也得一两了。

普通人家,一年五口的打工费大概有一千八铜钱,按两千算,她这一张口平白得他们五年收入。

宋纤云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嗯,没摸到,下次还夸。

系统:[我收回之前的话,你做任务还是很有天赋的,看好你。]

正想着事情的宋纤云:[滚!]

系统:[哦。]

面前,这群不知道做什么官、当什么值的士人们恭维了张衡两句,瞧出张衡爱答不理的样子,倒也不生气。

自从皇后去世之后,当今陛下哀恸之余,怜稚子年幼又体弱多病,封齐地,将他养在了自己身边,至今未曾出阁,一应琐事不曾假他人之手,可谓盛宠。

好在齐王开蒙晚,人虽善,但无夺位之心。

众人对他的要求也不高。

虽然太子更加体弱,一应国策取中庸之道,勉强合格,但对于大多数臣子来说,合格就是善!

退一万步,就算太子实在撑不住,走在了陛下之前,按照嫡长子继承制,下一任接任的是魏王。

而太子、魏王甚至长公主都跟齐王为一母所生,关系亲密。也就是说,不管下任皇帝是谁,齐王这个富贵藩王是做定了的,你说说,你惹这么个阎王爷干什么呢?有病啊?

“早听闻前两日齐王殿下射术得了甲等,被陛下好生夸赞,今年春狩想来殿下定有大收获。”一人道,“我等不才,徒劳牵马罢了。”

旁人笑他:“闫十三,何必齐王殿下下场,我与唐中难道不配让你牵马?”

闫十三的父亲是大理寺闫少卿,去年其父给他门荫了一个八品文散官,他在家排名十三,爱与人交际,不拘门第,因此大家一般都叫他闫十三。

大周朝的开国皇帝有胡人血统,又加上丝绸之路的畅通,使得长安城的人们喜爱马球、蹴鞠、骑射等游戏,每到春四月左右,当朝皇帝便会在近郊的皇家园林组织春狩。而闫十三虽然骑射不行,但颇有诗名,因此得帝王青睐,回回榜上有名。

他托着下巴故意觑了那人两眼,摇头:“不行,不行。”

“哦?那你说说,我们现在几个人中,除了齐王殿下,你愿给谁牵马?”

闫十三打量一圈,落到了数金叶子的,甚至看起来想张嘴咬一口试试看的宋纤云身上:“若为女郎牵马,余心中应无怨言。”

张衡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身后看了一眼,正瞧见宋纤云的牙磕在了叶子金上:“……”

还说自己是活神仙,没见过这么贪财的活神仙!

张衡觉得有些丢人,但想到宋纤云的身世,不好斥责,面无表情地将脸转了回去,没搭理闫十三这个话茬。

宋纤云低头充当路人,没想到他们聊着聊着聊到了她的身上。她吐出叶子金,抬头看了看这位穿紫袍的少年郎君。

这人笑的倒是挺和善,周围人的话就不是很和善了:“好个闫十三,不愧是春闺梦里人。”

有人道:“今日过后,想来长安又有闫才子的美名传了!”

张衡问:“什么美名?”

立即有人替他解答:“殿下,您不知。前些日子闫十三在平康坊替一名美妾赎身,然而赎了身却也不养在府中,人家美妾无处可去,两天后又把自己卖回了二曲。时下大家都称他闫措大!”

醋大?宋纤云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张衡好奇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冷淡。

看来她这次倒是是听懂了,哼。

众人本不是第一次听这个说法,但再一次听仍旧不由得为之莞尔,纷纷笑的前仰后合。

沙青在张衡耳边小声蛐蛐:“是那女子讽刺闫郎君没事找事,好像喝了一肚子醋的酸样。”

张衡随即也忍不住弯了弯眉眼,撇了眼从刚刚起就神不思属,如今却笑的巧笑嫣然的某人,心中不得劲。

也说不上哪里不得劲,反正就是牙有点痒。

他伸了伸手。

沙青望了望他空空的手掌。

“果子。”

沙青连忙端起果盘给他。

张衡拿起柰子塞到宋纤云手中,平静言:“吃。”

宋纤云笑着推开:“谢谢殿下,我不吃。”这古代的小苹果又涩又酸,难吃死了。

沙青:……

他看了一眼憋屈的自家殿下,心里有种被猪拱了大白菜的感觉,顿时上前要教训这个半点眼力劲都没有的婢女。

刚迈一步,果子被拍到了他的口中。

沙青:……

“谢殿下。”

沙青叼着柰子,咬着牙,默默退了回去。

这女子一副狐媚相!欺负他们殿下见识少!可恶!

闫十三那张书生面容,眉宇间露出些无奈:“她说自己身世可怜,无奈辗转曲子中,不知将来如何。我认为她之弦音可动京城,委身于此实乃明珠蒙尘。便对她说我可替她赎身,让她能以曲立身于他处,不必卖笑于人。她感我恩义,愿随我回府,被我拒绝,又说自己一时无处可去。”

“我想了想,亦确实如此。又觉得清净公道自在人心。便领回府,以客礼相待。还替她找了个正经营生。谁知她怎会又回到曲子里?还竖了牌匾——闫措大与犬不能进。”

张衡原和他人一样当个笑话听,听到后面那琵琶女跟闫十三闹翻时忽然有了些沉思。

那女子显然以为闫十三对她有意才跟他离开,以至于到了后面发现闫十三并无娶她之意,便瞬间翻脸无情。

他……应该没有表现的有意吧?

张衡看了一眼旁边的宋纤云。

大部分人都没有齐王殿下这样的烦恼。或者说,这位齐王殿下实在是长了个过于纤细的心窍,使人难以琢磨他到底在想什么。

立时有人笑闫十三痴,也有人指了指宋纤云,质疑问:“你闫十三可不像那么不解风情的人物。连为女郎牵马这件事你都做的出,你会不知道潇潇娘子的意思?”

闫十三便笑问:“为女郎牵马又如何?兄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有诗云,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闫十三道,“不是男儿,那自然就是女郎了。我非为女郎牵马,是为大周国未来的将军们牵马啊。”

顿时,周围一群热热闹闹的人变了颜色,哑口无言,羽毛落地可闻。

不久前,边关传来消息,说是突厥犯境,有一公卿家的女郎为救孩童死在了突厥手下。河套地区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当今陛下虽有收复之心,却无收复之意。

此事一出,又将收复问题抬到了明面上,内朝已经为此吵了有几日了。

宋纤云虽然不清楚事态,但仍瞪大了眼:嘶,好锋利的一张嘴啊!

闫十三,她突然想起来是谁了,他是那个指着张衡鼻子骂他是个无德无民的昏君的谏议大夫闫钰吧!

宋纤云精神极了。

‘显德显德,显然无德’这个笑料大家笑了足足一千多年。

原来是你啊闫十三!

宋纤云立刻看了看张衡,那张少年脸旁仍是天真之态,让人觉得,他大概没听懂。

众人都在观察张衡的态度,宋纤云这个动作无异于代表了什么,于是原本还要笑的人一时也噤了声。

因为这话要是让太子殿下听见了,保不齐今天婚礼就要变西市大街——大周执行死刑承袭《周礼》:“刑人于市,与众弃之。”

“这么热闹,都在谈什么?”有清朗的声音响起,来人跟张衡长得有些像,但更清瘦,眉宇间也多了不可察的郁气与病气,更显眼的是他左额头,有一抹小手指甲一样大的胎记。他对张衡道:“遗奴,未曾给李将军惹麻烦吧?”

闫十三很淡定,众人显而易见有些慌乱。

张衡将目光从闫十三身上收回,和其他人一起拱手行礼,还未站直收回手就笑言:“大哥听谁说我惹了麻烦?该把他揪出来打一顿!”

接着故意抬脚蹬了一下啃果子的沙青。

沙青躲了躲,面上一副凄风骤雨的卖惨模样,把太子身后跟着的魏王逗乐了。

太子不赞同地抬手点了点张衡:“你莫要欺负沙青,如果不是平日里沙青替你找补,说不得你还要多挨多少下手板!”

魏王帮腔:“依我看,四弟跟这小黄门处的久了,也腻了这小黄门的啰嗦,干脆由大哥做主换了算了。”

太子听到这话凉凉看了魏王一眼:“那上禀父皇换给你如何?”

魏王连连摆手:“我府上可不养话这么多的家伙。”

太子面色有些不虞。

因为谁都知道,当今太子妃纪氏家三朝御史,最为清正,且纪氏亦是一位才女,原是不愿入太子府的,架不住陛下要求。

做了太子妃后,纪氏三天两头劝谏太子,如果劝不住,就会让自己父亲纪御史在朝廷上当场弹劾。

这在历史上可是头一份了。

魏王这话,有挪揄之嫌。太子向来对此事耿耿于怀,纵是私底下兄弟相处也过了,何况还是当着一堆人,这其中甚至还有同朝臣子。

“大哥,”张衡连忙转移话题,但不知道是否是故意的,还是没找准重点,只对太子说了牵马的事:“我们正在谈闫十三闫措大郎君,待到春狩要为我的婢女牵马。”

太子原是听到了一些关于闫十三的疯言疯语,所以过来看一看,但闫十三毕竟只是个八品小官,还是挂值,其父也并无劣迹,是个直臣。

所以他倒也并不十分在意,倒是听到张衡带了婢女出来,让他有些侧目。

张衡年幼之时,和母后赵氏居住长生殿。竟有不知死活的嫔妃买通殿内不知死活的宫女,差点将其溺毙于水池中,幸而被赵氏及时发现。

当今陛下勃然大怒,杖杀了长生殿大半宫人,参与此事者夷九族,其中还包括了未成年男子和女子。及后来,牵扯之人不乏织席贩履之辈。

如不是赵氏劝谏,险些酿成自开国以来第一大案。

因而对于张衡身边的婢女,尚宫局一向是极小心谨慎的,核查户籍,至五代,皆要清白,并考察其禀性是否足够端正,其余倒是次要的了。

也正是因为太端正,导致张衡对于女子方面至今不太开窍。

他这次主动提及自己的婢女,让太子察觉到了其中有一丝不太寻常的态度。

太子可不记得他们一道来此时,张衡还带了婢女。

那这婢女又是从何而来?

答:刚刚遗奴出去溜达了一圈。

太子望向一旁垂着脑袋,倒有三分秀美的女子。

这婢女只能是李家的婢女,如今他却口口声声声称是自己的。

太子对于张衡这昏了脑袋的做法有些生气,不好当面骂他小家子气。只等着过两天观其品行再教训他。

至于这婢女——

一个婢女而已,谁会在乎。何况李忠同太子府联系紧密,是他们的半个舅舅,原是送人都来不及的关系。

只是张衡这行为太过急色又上不得台面,平白授人以柄,必须得纠正过来。

“倒是佳人,怨不得风流的闫郎君愿意折腰。”太子的目光从宋纤云身上略过,对众人的笑有三分亲切。

众人纷纷应和,好像他是什么口含天笺的圣人一样,说一句话就是金科玉律。

“谢太子殿下,婢子……婢子惶恐。”

旁人得当朝太子这样一句话,不说喜不自胜,怎么也要感谢自己八辈祖宗显灵了。偏宋纤云支支吾吾,躲在张衡身后,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而张衡竟也由她,看的众人心思各异。只在心里嘀咕,这婢女是有些手段的,不知是何来历,瞧这样子,过段时间做了齐王滕侍也未可知。

有人道:“这位女郎看起来性子温娴,倒与长安风气不同。”

刚刚瞅见宋纤云啃叶子金的闫十三唇角抽了抽,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这女郎与温娴二字似不相符啊。

张衡笑哈哈的贬了宋纤云两句,再度转移了话题,刚刚的一切便过去了。

宋纤云杵在他身后做木头桩子,装腼腆。——金叶子早让她塞到袖子里了。索性他们这群傲慢的家伙也并不需要一个婢女说出什么一二三四,权拿她做筏子,挺让人讨厌的。

聊到一半,张衡往后伸了伸手,骨骼分明的手,递到宋纤云面前,张开,里面是一块点了红点的点心。

宋纤云怔了下,抬头,瞧见张衡偏头冲她眨了下眼。

她接了过来,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一时没办法将那纸页上的昏君与面前的少年郎君联系起来,有些古怪,有些不解。

张衡递给她点心之后,听了几句没用的大话,又忍不住看了看宋纤云。

女郎低着脑袋,一双灵动的眼有些呆滞,手里捏着那吴越来的点心,并没有吃,大概是吓到了。

他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还以为她胆子有多大。

看起来好像有些吓住的宋纤云,正在心里掰着手指算太子还能活多久。

她倒也不是不好奇这群史书留名的人,只是她害怕自己一抬头就忍不住去看太子额上的胎记。

那到时候她真是纯纯找死了。

若是平常皇子,一块指甲盖大的胎记,不痛不痒。但作为一名帝国的继任者,这块胎记,显然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忽略。

当今选官尚且优选面目周正者,何况他为太子,却面上有瑕。

这胎记长在他的面上,养在众人心底。

宋纤云想到史书上他的结局,忍不住想要抬眼看看。

太子被废,祸在人心。

他足够中庸,但却有几位爱出头的兄弟,一个爱子的父亲和一位狠心的帝王。

饮下毒酒的时候他会想什么呢?

司马迁曾写‘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这位大周未来的废太子,是否也会想到自己那早逝的可怜母亲呢?到了地府,是否也会忍不住伏在母亲膝盖上痛哭父不慈、胞弟狠毒?

“大哥,就是太过心善,连百姓家中有多少过冬粮都要计较出个所以然。”魏王说着,“咱们大周修养生息了这么多年,百姓们安居乐业,便是再加一倍田赋也绰绰有余。”

这个时间段,似乎太子跟魏王关系还算可以。

宋纤云没料到他们这群人聊着聊着就又问起了她。

“你来说,如今你家里生计如何?”

刚刚同张衡说过自己是兖州流民的宋纤云:……嗯,太子后期那么讨厌魏王,怎么着不能算事出有因呢?

有些人就是天生克你,没法解释。

张衡心下也是一紧,兖州是大哥的地方,虽然是挂职,可不知为何,那里的府衙并没有将受灾的事上报朝廷,他本打算过两天旁敲侧击一下,现下是断然不能让宋纤云的身世暴露的。

“二哥你这话我就不乐意听,”张衡扬了扬下巴,一副傲慢模样,“她既在我身边当差,难道我能短了她的花费?家中自然是不缺钱粮的!你不该问她,依我看这府上的人也不要问,咱们该去西市走一遭问问才好。”

魏王竖了竖眉毛,看起来又想踹他一脚:“去去去,你怎么不说去曲子里问一问!”

众人陪笑出声,宋纤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为了合群,抿唇弯了弯。

张衡扬了扬眉,笑的神采飞扬:“你愿意,咱们就去问问也无妨。”

魏王顿了顿:“……也行?”

看来这小子是真开窍了,这么快,刚刚他去溜那一圈能来个几回……难道是……不太行?

他有些诡异地瞟了一眼身材纤细的宋纤云。

太子皱了眉毛:“好了,舅舅家的喜日子,又是卢少保保的媒,你们二人都收敛些。尤其是你遗奴,方进士颇有文名,你该跟人家好好学学才是。”

谈及这婚礼,等在前面的一群人也心里嘀咕:怎么新娘子还没出来,这都多久了?

殊不知新娘子的屋内,已经开始了威逼利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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