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纤云算是服了这群古人了,一颗红色小酸不拉几的樱桃也能说出七八道典故,顺带着还要吟诗两句。她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公司年会的晚宴上——作为实习生,她本是没机会参加的,但是主管觉得她长得好看,替她在年会报了节目……
宴会上,每个人都那样的矜贵、高傲且不接地气,好像脸上披着一层皮革一样的假面。
但也很正常:谁踏马能跟同事心连心?
朝廷就是这样一个巨大的私人集团。
董事长还是那种继承制的。
当这辆名为集团的火车开始腐朽,你甚至没办法从这烂车上跳下来,因为你会发现这车虽然摇摇欲坠,可总比那磕磕绊绊的草丛中,马上要散架的新自行车要强点。
当然,更多的时候,车上的人意识不到要坠毁的车,因为在贵宾室被丧尸攻占前,这扇门一向是不对普通车厢的民众开启的。
摆脱严肃的大哥和脾气不好的二哥,张衡带着宋纤云和沙青在大殿一样的堂屋绕了一圈,期间众人的目光皆悄悄地往他们身上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宋纤云总觉得有些人像是在看她,是单纯的对她好奇,而不是对齐王张衡好奇。搞得她十分不自信地看了一下自己,动作都拘谨了一些。难道她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张衡停在一个角落,冲宋纤云挥挥手,让她凑到他面前,低声在她耳朵边叮嘱:“你先不要说你是兖州来的流民,兖州离长安虽然不能说远,但也不近。你也没法解释你的神力,毕竟你被我撞见,不是已经不能用这法术了吗?”
热气扑在宋纤云耳内,让她偏了偏脑袋:“……是,郎君。”
张衡站直,在沙青奇异的目光中,颦颦眉:“你不是知道我是齐王了吗?”
宋纤云从善如流:“是,齐王殿下。”
张衡还是不满意:“直接称殿下就好……算了,到时候让尚仪好好教教你规矩。”
宋纤云一一应下,乖觉地让张衡感觉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鼻子:“你不用担心,你是我婢女,若到时候宫里有人欺负你,你便来寻沙青。”
沙青不是很高兴,但齐王这样说了,他只能憋屈地表示自己知道了。
张衡嘱咐了一通,忽然顿住,将宋纤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一通:“你怎么看着无精打采的,不是说自己活神仙?就算没斩三尸,也不至于这么怕吧?”
什么三尸?
宋纤云让他问的有些摸不着头脑:“怕……什么?”
沙青:……
张衡一下子笑了,一张秀气的脸变得更好看许多。他伸出手原往她的脑袋上伸,伸到一半戛然而止,放下来,好兄弟一样拍了拍她的胳膊:“不错,本王就喜欢你这傲骨。谁说女子不如男?你只要万事听本王的,本王就一定不会让人欺了你去。”
老板夸赞你品行,并问你忠不忠诚。
宋纤云想了想这家伙的战绩,扯了扯嘴角,杠精的本能立刻趁机发挥作用:“真的吗?我不信。”
张衡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应。
——他还等着奉承呢!
顿时,那丹唇就变得平直,眉眼深深看着她,俗称耷拉个脸。
宋纤云:!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纤云嘴上急刹车,一把抓住张衡的胳膊,腆着脸开始找补,“我是说,婢子生来命贱,怎值得殿下费心,但!既然殿下这样说了,婢子愿结草衔环相报!”
张衡神情舒缓了一些,看着她真挚的眼神,不自在地抽了抽手,心想:她应该不会误会我要纳她为妾吧?
亲还未议,张衡是断然不想先纳妾的,他这个思想承自崇文馆的孟锐。
孟锐是孟国公家的嫡长子,跟他关系不错,家中对男女之事管教甚严,张衡在一旁耳濡目染,多少沾了点他们的思想。加之他曾受后宫争斗的迫害,所以对于自己未来的后院一事,心中颇有些自己的想法。
他咳咳两声,别过了头去,看了看天,看了看地,没回复宋纤云,宋纤云也不在意,她正跟系统扯皮,看看能不能有点反转。
沙青体贴地端来了茶水。
张衡接在手中,没喝,被不远处的人群吸引了目光。
半晌,他将茶随手递给宋纤云。
“你喝。”
沙青总觉得自己‘红人’的位置不保。
宋纤云捧着巴掌大的碗看了看,沉思,转头扯了扯沙青。
沙青:“干什么?”
宋纤云指了指自己手中的东西:“这是什么?”颜色这么浑浊,闻着也不太妙,像是厨房里阉猪肉用剩的花椒水。
沙青看看茶水,看看她,怔了下,完全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问这种三岁小孩才问的问题,随即颦了颦眉,告知宋纤云:“这是茶。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喝了可以消去烦恼。”
他心里狐疑:郎君这是哪里找的婢女,连茶都不认识,看着衣衫华贵,不会是个烧火的吧?
转头又有些哀叹,早知道今晨魏王来的时候,就不该拦着。
宋纤云一言难尽地看着这名叫‘茶’的东西:“我觉得它不仅仅能消去烦恼。”
还能顺带把她也消去。
大周的茶好像的确是这样的。
张衡回头看了一眼道:“沙青,不要东扯西扯。”对宋纤云说:“里面加了花椒、盐、桂皮、茴香和牛乳薄荷叶,是好东西,喝。”
古代香料金贵,牛乳也并非平民百姓所能用到的,的确是好东西。
宋纤云在张衡的目光中抬了抬碗,吸了口气,又放下。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张衡奇怪:“怎么?”
现如今椒的价格在市面上比价金银,颇受人追捧,他以为宋纤云会很欢喜地接过去喝掉。
宋纤云艰难道:“我……婢子,不能食薄荷。”
张衡闻言,转过去诧异言:“不食薄荷?你还挺讲究。”
宋纤云:……被迫的。
系统突然出声:[如果你还要待在这个朝代做任务,不想去死,我建议你还是适应一下这里的饮食习惯。]
宋纤云:[我突然又想死了。]
系统:[那快点。]
宋纤云:[你不拦一下我?!]
系统:[我等着重开,看看能不能摇到一个喜欢历史又多才多艺的家伙,而不是货不对板的程序猿。]
宋纤云:[……那你倒是放我回去啊!]
系统把契约摆了出来。
宋纤云:[我不,我要等我的援助律丝来。]
系统:[……您随意。]
在张衡要把碗拿走时,宋纤云视死如归地阻止他:“这茶汤这么珍贵,我觉得我可以尝试。”
宋纤云轻轻抿了一口,顿时,僵了僵。
好怪。
沙青忽然问她:“你觉得是什么味道?”
宋纤云又喝了口,艰难咽下去,缓了缓道:“富贵的味道。”
想到自己的流民身份,她有些代入地在心里默默补充:‘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味道。
旁边传来嗤笑声。
宋纤云敛了敛自己不值钱的神色,找了找人,离她最近的一堆人言笑晏晏地说着话,倒是看不出是谁发出的声音。
一只手放到了宋纤云的头上,并将她的头转了回来。——是张衡。
他没看她,仍旧看向不远处,侧脸的轮廓流畅俊美,带着少年朝气。
如果不是他刚刚将手收回去,宋纤云会怀疑不是他伸的手。
沙青看了看捧着茶汤的宋纤云,十分嫌弃,从她手里把茶汤拿走,往远处看了一眼,伸手招呼了一个女婢,然后将茶汤换成了一种一碗女子喜欢的酪樱桃,并对她说:“不能饮就不要强行饮。”
搞得好像他们殿下迫害她似的。
“哦。”
对话间,那新罗婢子抬眸看了一眼宋纤云,带着欲言又止的小心翼翼。
不管是宋纤云还是张衡二人都没注意到她,她犹豫了下,看了看齐王,匆忙转身往另一处女眷多的地方而去。
宋纤云低着脑袋看着手里的这碗酪樱桃,有些伤悲。——早知道要穿越,她该去背一背实用的技术,也不至于现在连玻璃也不知道怎么炼。
可惜,世界上没有早知道。
李忠这嫁女儿的姿态的确做的很足,不过是等待的厅堂,花鸟屏风寸寸摆开,茶汤小食亦精致富贵。
张衡忽然问沙青:“那方进士的宅子在什么地方?”
沙青言:“似在永宁坊,听闻这婚礼宴席一事都是李家给一应操办的。”
方子皓原京都寒门出身,后遂祖父升迁去往外地任职,长安内的小宅子也就空了出来,其父死后他又入京都国子监,拜在兵部尚书卢修门下。
恰逢陛下削藩,处置了一大批官员,科举又改制,因此让他未经吏部考核,便得了个正七品的官职。
卢修做媒将自己的外甥女嫁他,长安外环的小宅子就不够看了。卢家便干脆送佛送到西,借出家中一间永兴坊的宅子给他。
“这卢修倒是十分看中他这学生。”
沙青:“这是其一,想来卢相公也是真心喜爱他这外甥女。”
“未必。”张衡看着不远处的人挑了挑眉,“我听闻卢尚书的大儿子原跟我这表姐有婚约,如今这婚约却改为了另一户人家的小姐。”
这婚礼迟迟没有进展,显然大周朝爱胡玩的齐小王张衡按耐不住了。
尤其是他还看到了某个讨厌的人。
从这场婚宴的一个主人和从他自己的喜怒出发,张衡觉得他都有理由教训一下某个衣冠楚楚的家伙。
宋纤云被张衡戳了一下,她抬眸看去。
“看到那边穿青衣白鹤花纹衣衫的人了吗?”张衡道,“那人名叫卢瓒,和我同在崇文馆进学,是我的死对头。”
宋纤云回忆了一下这个名,一时间没能将他于史书上的什么人对应起来。若是个小官,或平常人,史书上没有记载也是正常的。古往今来这么多的才子书生,能够青史留名者又有几人。
何况宋纤云原也不是特地学史,只是兴趣爱好,并且恰巧有一个学史的闺蜜。
张衡说完,起身走向一边的桌子,拿起一碗茶汤,走了过来,然后背对着人,在宋纤云睁大的双眼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
油纸打开,里面是让人觉得里面有大半个元素周期表的黄盐,当然,这黄盐在大周算是好东西,平民一般还吃不起,宋纤云纯属以未来人的眼光看东西。
她看着张衡把那包黄盐,一点一点倒入了诡异的茶汤中。
半晌,黄盐化了一半,沉底一半。
张衡看了看,觉得有点少,又往里面倒了大半。
这下,不用尝,宋纤云便知道,这碗茶汤能干掉场上大部分的人。
“你把它端给那人。”张衡嘱托,“端完就跑,往我这跑。”
宋纤云捧着这要命的茶汤,沉默着。
张衡看出她的迟疑,从怀里边掏银子,边道:“怕什么,他还能打你不成?”
好歹掏出几个银制的、一看就十分金贵的小小莲蓬,他都递给了宋纤云,宋纤云反往他手里推,张衡一把摁住她的手,拧起眉头,有些生气,并威胁言:“你到底还想不想跟我入宫了!你别忘了你的身份!现在除了我,你还能跟着谁去!”
沙青在一旁听得欲言又止:殿下和这女子还真在一块了?!就那出去溜达一会儿的功夫?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可这样威胁一个女郎,殿下这……是不是不太好……
系统:[叮咚,检测到安居乐业值有前进迹象,请宿主执行任务。]
宋纤云:?
[这种恶作剧为什么还能让安居乐业值前进?]
但系统已经不再说话而是把任务倒计时拿了出来:[三个时辰内完成。]
宋纤云接过了银莲蓬,但是并没有地方放,她袖子里的暗袋很小,已经放了金叶子。
于是她扯了扯张衡腰间的小袋子:“这个也给我,我没地方放。”
这般不守规矩的举动看的沙青心惊胆颤,生怕自己这位主子倔脾气上来,一巴掌把她拍到这里。——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到时候闹起来,陛下知道了定然要雷霆大怒。
这个场景并没有发生,张衡胡乱摘了钱袋给她,看着这女郎将银莲蓬装进钱袋,挂在腰间,然后平静至极地端了茶汤往卢瓒走去。
他在内心点了点头:不愧是有能耐的活神仙,就是比一般人要胆大。
宋纤云低着脑袋,走到了那名叫卢瓒的男子身边,绸衣上的白鹤在她眼前晃,她瞅准时机将茶汤递了过去。
转过头去时,她心中还算镇定,脚步有序地往张衡那边走,迎面正遇上一个匆匆的婢女,婢女看见她的面容顿时愣住,张了张嘴。
宋纤云心中一凛,加快了脚步:她脸上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怎么都这个眼神看她?
于此同时她听到身后传来惊呼:“卢郎君?!”
人群乱了起来,但古人的脑子亦都是不错的,有人言:“谁搞的这黄盐水!”
遂在人群中找到眉目,冲宋纤云的背影遥遥喊到:“……那个婢女!”
宋纤云一下子加快了脚步,生气的声音压迫感十足,让她想到各类带着刺痛的可怖刑法。
对于一个连户籍都没有的流民,这群人轻易可以打死。
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怎样丝滑地绕过人堆,望着张衡的笑,听见耳边系统的播报,然后跨过最后一个婢女,一步朝张衡扑了过去。
张衡见卢瓒那副狼狈模样,得意极了,看着朝自己奔来的人,眉目弯弯,在她扑来时,竟想也没想,伸手接住了她。
手下纤细的腰肢使他晃了一下神,他闻到了极淡的女子馨香,还未待低头细闻,女郎已经站直,一弯腰,狐猴一样躲到了他身后。
“殿下!救我。”
宋纤云抓紧张衡衣袖,终于得以看向自己身后。
并无人来追。
不过厅内的人被那边的动静惊动了。
隔着人群她与饮了她那杯黄盐水的人对视上。
被大周的未来皇帝讨厌的同窗,其实长了一副清俊的面容,现下的脸色也并不是扭曲的,冷着脸,使得那三分书卷气更文雅了。
*
卢瓒刚刚正同自己兄长聊起今年殿试内容,饮下茶汤时并没有半分防备,足足喝了一大口,登时没有仪态地吐了出来。
这般的恶作剧,定然出自齐王之手!
他愤怒地转头看去,却看到了一个穿罗裙的年轻女郎。
卢瓒愣了足足三息,连手中的茶碗什么时候被人拿过去都不知道。
素来爱面子的卢郎君,并不记得自己得罪过哪个女郎,并且,这个女郎的背影确实有些眼熟。
待到周围人看出茶汤猫腻,那女郎也就一溜烟跑到了齐王身边。——刚刚卢瓒就听到了众人议论齐王带的女婢秀美如芳草。
这下卢瓒再不知道是齐王搞的事就奇了怪了。
他冷冷地盯着那冲他挑眉的齐王,目光移到他身后那女郎的面上却又顿住。
同一时间去寻人的新罗婢找到了李家夫人,来求援的普通女婢也连忙对卢瓒言:“念棠女郎非要见到香君小娘子才肯出嫁,傧相们闯进了门内,但念棠娘子哭闹不肯走,夫人和老夫人正在劝。卢相公叫小卢郎君和卢大郎君去招待一下傧相们和方郎君。”
旁边卢修的大儿子卢肃面露惊愕,刚刚一堆人往后院去,他便觉得不对,竟出了这等乱子。
女婢的话刚落下,卢瓒立刻拨开混乱的人群朝张衡那边走去。
张衡见他来,早有准备,一把把刚刚人群中嘲笑宋纤云的人揪了出来,扯着人的手用力,面上却笑的灿烂道:“崔郎君,你怎么能给卢郎君的茶里放黄盐呢?”
被揪出来的人懵了:“什……什么,什么黄盐……齐王殿下,我,我没有啊。”
张衡:“我说你有你就有,沙青,刚刚是不是他放的黄盐?!”
沙青:“回殿下,是的。”
宋纤云也被他二人这一□□懵了,她看着面前这位形色可怜的男子,心里奇怪:这人和卢瓒一样也得罪张衡了?
一堆人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并且气势汹汹的样子。
宋纤云看这架势觉得不妙,但张衡一脸跋扈样,半点没虚,她便也没有很慌张。
有不明所以的人来拦卢瓒,卢瓒躲过后,冷着脸来到张衡身边,张衡刚想张口对峙,卢瓒移开了目光看着宋纤云。
宋纤云叫他看的有些头皮发麻,忍着没往张衡身后躲。
只听面前的清俊少年启唇,平静道:“念棠表姐在寻你。”
宋纤云怔了怔:谁,谁找谁?
沉默良久,宋纤云在少年并无怒意的沉稳的目光中指了指自己:“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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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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