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君阿姊不如坐我的车?”
正在宋纤云跟女婢对视着,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一声细细的声音响起。
宋纤云回头,见来人同样穿着破裙,眉宇间的花钿较小,也并无珍珠点缀,头上钗环同样精巧,但素雅很多。
这次宋纤云学乖了,没问她是谁,只点了点头。
这操蛋的世界,令杠精也折腰。
围观一切的系统,发出噗嗤噗嗤的笑。
*
大周的贵女们出行多乘稳重的牛车,因为社会风气开明,所以男女又都爱骑马出行。白日的大街上,时常可见身穿胡服的女子,从杨柳堤岸,骑马哒哒哒地路过。
前朝皇帝热爱围猎,民众尚武,男子们若无疾病苦痛坐车出行的话,是会被嘲讽的。
当今朝堂上,也只有几位着实年迈的大臣们被特赐了牛车,不用在每天早上,鸡还未鸣,迎着冷风,颠颠地骑马往皇宫跑。
不过,齐王殿下显然没这个担忧。
他体弱,有一段时间见风头疼,从此出行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骑马。
沙青常常劝他,连常年多病的太子殿下都骑马出行,您怎么着不能站起来,骑着马在大街上溜一圈呢?
也好堵一堵文官们酸不拉几的嘴,免得百年之后史书上唯一记载的是——大周四皇子,齐王,张衡,年少体弱,异于他人,常乘牛车出行。
齐王殿下倒是也能溜,只是不爱溜。
因为祖上的短命基因,加上他年幼时的病弱,他常常觉得自己马上可能就要嗝屁了,所以格外注重身体的防护。
现下,他撩开车帘,叫了声沙青:“人来了吗?”
沙青刚刚挥手让一个侍从离开,闻言跑到车边,行礼:“殿下,听说香君女郎跟着李家的三娘子一起乘车走了。”
张衡应了一声,把车帘摔下了,不一会儿,又撩开窗,看到不远处上马的大哥,挥手打招呼。
太子撇了他一眼,从喉咙里发出冷哼,没搭理他,骑马走了。
魏王骑马路过,停下马,道:“你既不肯随我回宫,自己注意一点,大哥正值气头上,别去触他的霉头。”
忽又想起李香君的事情,忍不住拧了拧眉:“今日的事,阿耶定然会问你。若是这李家女郎非要嫁你,你——”
张衡呛了一声,连忙道:“我二人就是从庖屋遇见了,什么都没做!”
这话似有歧义,张衡莫名觉得自己有些燥。
“二哥,千真万确,我与宋娘子,朋友罢了!”
魏王心里觉得张衡是被那女郎哄了,碍于颜面所以不肯承认,他皱皱眉头:“那你如何称李家女郎是你的女婢?”
张衡静了静,硬着头皮道:“我们,玩闹——”
魏王厉声斥了他一句:“胡闹!李家表妹大婚的日子,你也乱折腾!叫李将军告到御前,闹到今年也不能出阁就老实了!”
□□的马感受到主人的暴躁,踢了踢蹄子,马掌底下的马蹄铁敲在青石上,发出闷重的声音:“今日就该让你跟先生们重新学学四书五经!”
张衡半张脸藏在马车内,半张脸漏在外面,也有了点火气,低声带着三分不满回道:“先生们不也得休息。何况四书五经我都读遍了,有什么好重学的。”
魏王那双环眼瞪了瞪,想骂什么,顾及周围人没骂出口。
张衡关了车窗嚷:“我一会儿就回宫,二哥路上小心!”
魏王攥着手里的马鞭,扬起,在空气中甩了一鞭子,沉着脸,气走了。
牛车抽搭抽搭走起,沙青坐在车上,将车内一直热着的点心摆放好,看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的自家殿下问:“殿下真的没要了李家女郎?”
张衡将脑袋从话本上抬起,沙青的话进了他耳朵半天,没转悠出个结果。
沙青小心翼翼地言:“奴婢只是说一说自己的卑微想法。李将军毕竟也是皇后的义弟,如果您真的要了李家女郎,虽然奴婢相信肯定是那女郎自己主动的,可是卢相公也是太子殿下的少保,是李家女郎的舅舅,看在太子殿下的面上,就算不纳她为妻,最好也是先同陛下……”
张衡听到一半,明白后,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顿时从脖颈红到了耳朵尖,把手里的话本砸了过去。
“哎——”
“瞎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张衡声音有些高地斥道,斥完,胸膛大幅度起伏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谁跟你说……谁说的……我……我……要了……”
他那张素来流利的口,说的磕磕绊绊,往日的厚脸皮也一时间消失了。
齐王殿下平日里也能就着颜色话题开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众人管那称为名仕的松弛感。君不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君不见“玳瑁宴中杯里醉,芙蓉帐里奈君何”。
大周朝承前朝,风气开明,文人风流,狎妓、蓄妓是常有之事。
而对于男女方面,亦是守礼的真守礼,荒唐的真荒唐。
张衡虽一不狎妓,二不蓄妓,甚至还没怎么开窍,但是同人讲起黄段子来亦能侃个三五回合——比如某某老臣,年过古稀,竟娶了一房如花似玉的小妾,今年还添了个大胖小子。
——比如某某才子,家中有悍妻,不得已将自己的妾室送往了道观,至今还没接回来,但每次去道观,不待满三四个时辰绝不回来。
现下火骤然烧到了张衡自己身上,他就乱了起来,有些坐立不安,仿佛衣服上长了跳蚤。
沙青:“您真没有?”
“没有!”张衡叫他说的喉咙里直发痒,“本王哪来的时间!你们……你们这都是什么念头!”
沙青见他这样松了口气:“那这样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又见张衡脸色绷的实紧,小声抱怨地嘟囔:“怎么没有时间,您不是出去溜了一圈吗?还溜到人庖屋去了。”
张衡:“……”
他涨红了一张俊俏的脸,拿起手边的折头扇敲了过去,看着捂头的沙青,气道:“我就走了那么一小会!够干什么的!动动你的脑子!庖屋是做饭的地方!我去那里还能干什么!你出门让驴踢了不成!”
不,不该这样说的。
他就算干什么,也不可能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跟她有什么啊!他又不是二哥魏王!
沙青面色古怪地扫了扫张衡的下袍。
那也不一定,之前某妃子的妹妹对他频频示好,他也没见到他变半分脸色,对人家爱答不理的。
而且他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男子该来的梦遗,他也没见他来啊!
要不然陛下怎么会那么担心,多次询问,甚至最近打起了,找个熟知人事的宫女教教他的想法?
说实话,就算是向来体弱的太子殿下都没叫陛下这么担心过呢!
张衡叫沙青看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抬脚踢了他腿一脚:“滚蛋!”
他生了通气,歇了歇,心想:自己不该这样暴躁,宫里的道士说了,平心静气才能体会自然。
“本王跟她什么事都没有。你还不知道吧?她是个活神仙。”
沙青看着平静下来、又人淡如菊的自家殿下,哭丧的脸收了收,慢慢把抱在头上的手放下来。
大周信佛信道者众,但比起道来,还是信佛的多。
可他们殿下却更信道些。
偶尔沙青会让底下人帮他搜罗一些道教的孤本典籍来。
“活神仙?”沙青迟疑问。
闭着眼盘坐平复心态的张衡睁了睁半只眼又闭上,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
当然是因此他才对她另眼相待的。
不过,如果她能够不要怼人,多说几句好话……他也不是不可以就这个身份之外,同她聊聊社稷……
*
宋纤云有点后悔。
牛车、马车这种在古代相当于富家子弟的豪华SUV的东西,怎么会这么难坐?
起先还是好好的,牛车慢慢悠悠地往前走,马车内还有股极淡的花香味,不知道是不是对面的女郎传过来的,很好闻。
周围的人家们,门前也都挂起了灯笼,虽然宵禁,但坊市内仍有人在走动。
宋纤云则梳理着自己的身份。
托她爱上网抬杠的福,大周朝的某些官员,她都略有耳闻。
刚刚那户人家的郎主李忠就更不可能不知道了,毕竟是周神宗的岳父和蒋王张诩的岳父。
没想到她竟然到了金吾卫将军李忠的府邸,还疑似成了她女儿,那这样她岂不是能见到李皇后和蒋王妃?
不知道她们分别是李忠的哪个女儿。
这事搞明白了,回去有的吹。
史同圈的人曾经调侃李忠——明明可以躺赢的局面,他非得勇一把,最后输大发了。
蒋王张诩是淑妃的儿子,周神宗的三哥。淑妃原名卢元香是卢家收养的女儿,在周神宗的父皇登基之前就嫁他为妾,后封妃。
皇后赵氏死后,周神宗的父皇曾经有意封其为后,被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吏部尚书、原前太子府詹士王相公驳回,遂无立后之意。
宋纤云当时还跟韩梦书抖了个梗:这么多人都反对?
开玩笑,别看这么多职位,其实只有一个人……当然,其他的朝臣们也是有反对的。在大周,重臣身兼多职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而这个王相公前置这么长,听着就十分**,事实上也很**,因为他就是传说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周朝真‘宰相’。
不过,可惜,虽然他极力地避免在皇子们的争斗中站队,但因为这件事,被淑妃狠狠记恨了。
后来太子倒台,他也被迫告老还乡,最后抑郁而终。
蒋王其人个性不知,但史书上并没记载他有什么出格举动,甚至于有聪颖之名。
因为周神宗后期烂的突出,所以蒋王等人便衬得好了许多。
若是蒋王登基——
这念头刚起,宋纤云就一个哆嗦,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她一把扶在了窗子上,发出砰的一声。
宋纤云在心里喊:[系统!]
系统:[检测到到您的思想对于任务的完成偏颇较大,并违反契约,主系统特此警告。]
说完后它问:[你想了什么?我劝你不要乱搞。]
宋纤云终于体会到系统所说的电击惩罚,很崩溃,因为真的踏马很疼:[我想想也不行!]
系统:[行,但某个未来线上你一定做过你想的这件事,所以主系统才会被触发。]
宋纤云顿了顿。
[那我以后岂不是连想都不能想!]
系统:[我说了,想可以,但你未来一定做过这件事,所以主系统才会惩罚你。如果再有什么离谱的想法,你可以跟我讨论,我会制止你,或者提出意见,并上报主系统,这样就不会有惩罚了。]
宋纤云:[一点人权都没有了!]
系统:[所以你刚刚想干什么?]
宋纤云:[……你管我!]
系统:[我得管,谁让我是个弱小可怜的系统呢?]
宋纤云:[……你比我杠。]
系统:[谢谢夸奖,刚刚去进修了一下你的网上发言。]
宋纤云:[同归于尽吧!]
头可断,血可流,黑历史不能留!
宋纤云咬牙切齿,抓得窗边木头咯吱咯吱的响,让李筝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放到了她的身上。
这位前任夫人生的小女儿,出生不久就失去了母亲,被老太太养在了身边。但老太太也不是怜悯他们姐妹二人,主要是新夫人崔氏所要求的。
崔家乃名门望族,同草根出身靠义姐皇后做到金吾卫将军的李家不同,底蕴深厚。
李家急需与世家联姻来维持自己新贵族的地位,因此当时不管是什么条件都会答应。
和温婉贤淑不与人争的李念棠不同,这位二姊姊一向对所有人都横眉冷对,就算面对养她长大的老妇人也是如此。
李筝觉得,她有些傻气,平日里亦不常跟她来往。
索性这家中原也只当她们姐妹二人是个累赘,只要不做十分出格的事情,就不会跟她计较。
不久前,卢家,卢尚书突然给李念棠保了个媒,这位二姊姊便疯了一样闹了起来,比订婚的大姊姊反应还激烈,让众人烦不胜烦。
堂兄李秀跟同父异母的弟弟李荣等一干人等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唯有李筝心里明白一二。
女子嫁人,无异于另一次投胎,而大姊姊李念棠本来要嫁的原是自己的表哥卢尚书家的大公子卢肃。虽然只是众人口头约定,但李筝也曾经是那么以为的。毕竟卢家作为李念棠二人的外祖家,一直都常叫人关切他们二人。
谁想到卢家去年娶了他人做新妇,倒像是把大姊姊给忘了。
单是这样也罢,毕竟只是幼时玩笑话。
但如今要李念棠嫁给一个进士出身的寒门子弟,就落差太大了。
好歹李家早些年没做官时,也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户,可这方子皓又有什么?
依李筝看,这次的事情,倒也怨不得李香君不愿意。
李念棠是个泥捏的性子,随了前夫人,纵使心中百般难过,也说不出个一二。李香君虽蠢,但脾性却烈,因而常常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这趟浑水李筝是不愿意淌的,她是姨娘生的女儿,原就比不得她们。
李惜弱不必提,李念棠跟李香君虽说无父母恩宠,但尚有舅舅家撑腰,未来如何,她们都有人替她们打算着。
可她如浮萍,如今却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
李念棠嫁了一个依附卢尚书的寒门士子,她甚至不知自己会何去何从。
姨娘说她也该为自己打算了,劝她多去夫人面前走动,讨好着些。
崔夫人人是好的,但对于父亲的其他儿女们,却并不是表面上那么无有介怀,否则当年何必提出那般意见?
李念棠心中苦意,有人知。
可她心中幽怨,又有何人晓?
也幸得今日没有彻底闹起来,否则由李念棠开了这个不孝不敬的先头,这一两年,崔夫人哪里还能记得她,便是寒门也难嫁了。
李筝突然开口言:“香君阿姊何必如此忧愤。”
正在试图用意念将系统拽出来的宋纤云吓了一跳,看向对面的人:“……啊?”
她难道听到了她跟系统的撕扯?
李筝:“虽然念棠阿姊所嫁之人并非五姓望族,但方郎君富有才情,如此年少就得中进士榜首,又非样貌丑陋之人。有卢舅舅的提拔,怎知今后没有大道可走?”
宋纤云不知前因后果,但古代女子出嫁大多身不由己这件事她却是知道的。
大周朝周神宗年间有一趣闻流传后世。——讲的是有一女子早些年许了一户人家之后,又遇到了另一户人家的宋郎君,与宋郎君心意相通后,二人很快结了婚。
谁料,前一户的张郎君知道后把二人告上了官府。因为张郎君的婚约在前,所以官府便把女子判给了张郎君。
尽管,那女子跟宋郎君已有两个孩子,但还是这样判了。
大周朝的女子要比其他朝代自由,但也自由得有限。
方子皓这个名字,宋纤云隐约有些印象,但印象不大,只记得是个当官的。
刚刚堂前,她听到他是今年的新进士。这个年纪的进士,实是不错了。
前朝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言,足可以看的出进士的含金量。
明经和进士,也就是大专和985的区别吧。
这个方子皓,看着的确十分有前途和钱途的样子。
李念棠有李家做后盾,就算以后实在过不下去,和离就是了。
但并不是说她嫁给方子皓很好,也不是说她嫁给方子皓不好,主要在这个年代,也找不出几条女子能走的路来。
即便是在宋纤云的年代也是没办法做到万无一失、两全其美的。
宋纤云很早的时候就从父母身上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总是要后悔的,区别只在于时间的早晚。
正如她此刻坐在牛车上,牛车出了坊门,开始颠了起来。
快要呕吐的时候,她也是那么想的。
——不如骑马直接摔死她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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