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圻带着应岑回了院子,边脱下氅衣边听他汇报他这几日不在时公主府的琐事。
“公子不在这几日,府中一切安好,只是自公子传回消息后,大公子总是担忧你。”
卫圻一顿:“兄长从谁那得的消息?”
应岑:“应是大公子身边的长随,属下也不甚清楚。”
卫圻觉得头疼,卫璟身子骨弱,刚初春的天还有些寒凉,这种时候他最是容易病发,若是再因此而担忧,更是积忧成疾。
难怪熬过了年关还大病一场。
卫圻无声轻叹,移开话题,从袖中取出玄铁令牌来,递给应岑,“你去查一查这个,其上的图案精细,不似凡间工匠能做出的,你着重查上面的图案和手法,顺藤摸瓜。”
应岑伸手接过,再听卫圻道,“此次随我出京的护卫皆死于刺客剑下,为免他人疑心,你暗中派人到凤娟山后的荒野地清理尸身,再调些人手到院子里来,别惹他人怀疑。”
应岑点头应下。
卫圻停顿了下,自觉吩咐得差不多了,他挥手让应岑在外等候,他进了里间换衣洗漱,顺便清理一下伤口。
守在院里的小厮忙不迭取来干净的衣服,整齐摆放好,等卫圻出来时好换上。
良久后卫圻披着湿漉漉的墨发,身着白色宽衣,因胸膛的伤口还未好,衣襟些微敞开。
外间的桌上,除了衣物发冠,还多了些外用的伤药,应岑低头迟疑了一下,上前为卫圻上药。
屋子里一时静寂,半晌无声。
卫圻闭眸,头偏向一面,拧眉往后靠,身前应岑微微弯腰,看着卫圻胸前骇人的伤口,眉头紧锁,抖药瓶子的动作放轻。
忽地屋门被轻轻敲了敲,卫圻睁开双眼,应岑恰好上好药,规矩地放下药瓶,后退一步。
卫圻拢了拢衣襟,才允人进来。
得了卫圻的准令后,常风推门进屋,快速瞄一眼两人,然后低头恭敬道:“公子,宫里派人来传话,为迎任将军和北临众将士回京,三日后将会在宫里举办一场宫宴,特来宴请公子参加庆功宴。”
卫圻轻轻点头:“嗯。”
正好他也想着去宫里寻太医到公主府上为卫璟看一看。
卫璟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重生回来的卫圻当然清楚京城里自有人看不得公主府好,以至于公主府往后几年处境艰难。
请太医是一条不错的选择,如此,谁都知道公主府大公子病重,小公子骄纵。
恰到好处的示弱,是为了往后让人措手不及的反扑。
卫圻敛眼,眸中戾色一闪而过。
三日一晃而过,便到了宫宴这天。
这三日里卫圻都在养伤。
天光大亮,日头高照,他身穿月白锦衣,外披灰白外袍,站在房檐下,仰头望天。
此时恰好午时,离宫中庆功宴还要几个时辰。
他走下长廊,府外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了,常风斜斜坐在马车上,一条长腿闲得前后荡,他身侧坐着马夫,正调整缰绳。
常风见卫圻出来,咧嘴一笑,腰部发力跳下来,让开一步,扶他上了马车。
宫规森严,寻常人进宫不得佩剑,不得带下人仆从,连宫中妃嫔也只是得了帝后恩准才可乘坐轿撵。
是以到了宫门,卫圻便下了马车,他得太后怜爱疼惜,不止可以带一名随从进宫,还有太后给的入宫令牌。
只是他一下车,便见宫门右侧,远远地,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在呼哧呼哧喘气,不耐烦地跺蹄子,头高高偏到一面,想极力挣脱下人的管制。
卫圻皱眉,他对这匹马眼熟,遂在进宫时不经意般问为他引路的小太监,“宫外那匹马瞧着不错,比郊外马场里的马都烈,也不知是谁的?”
小太监想了想,回道:“若奴没有记错,应是任将军的马。”
卫圻挑眉:“任将军进宫了?是为何?”
小太监嗓子尖柔,话里有些为难:“奴也不甚清楚。”
卫圻摇摇头,面上好似惋惜遗憾:“可惜了,是任将军的马。”
那确实是任在野的战马行云。
自回京城后,他没有回将军府,而是先行进宫向雍元帝述职,继而得雍元帝的令带将士们驻军郊外。
几万的兵时隔几年才回京,早已想着迫不及待归家,远在北临时对京城魂牵梦绕,此时一到京城便按耐不住了,连军中日常训练也心不在焉。
任在野气笑,当即大手一挥,给他们放了两天假,今日第三天,是正常训练的日子。
任在野只绕着场地转了几圈,就将训练琐事抛给刘子营和王纪,进宫上报郊外驻军情况。
只是不巧,他刚到御书房,就迎面撞上从御书房出来的安王李昭。
“安王殿下。”
李昭意外,偏头看一眼身后的御书房,对任在野道,“怀远今日怎么进宫了?可是有什么要急的事?”
任在野:“一点小事罢了,算不得急事。”
李昭闻言,也不拦他,看着任在野与他擦肩而过,半点眼神没给他。
李昭沉默半晌,随后收回视线,莞尔一笑,缓步下台阶。
他出了御书房后,本打算回殿,走过长长的宫道,绕过一道侧门,不想与人撞到了一处。
“阿圻?”
听见略带疑惑惊讶的声音,卫圻看见李昭正站在侧门外,正好挡住了宫道。
侍从们纷纷见礼。
卫圻:“臣见过安王殿下。”
李昭含笑虚扶起卫圻,“你还是如此见外。”
他看了看卫圻身边的侍从,思忖了下,“阿圻这是要去皇祖母那?”
卫圻勉强回他:“臣许久不来宫中探望,正好今日闲来无事,便想着来太后娘娘跟前尽尽孝心。”
李昭脚下不动声色,跟着卫圻一同走,“这样也好,皇祖母很久不见你,这段时间也是念极了你。你能来宫中探望探望,她老人家也是高兴的。”
“不知皇姑母近日可好?”
“谢殿下挂心,母亲一直安好,只是兄长他……”卫圻皱紧眉梢,心有戚戚,“兄长身体本来不好,前年冬天又病一场,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体,却也经不住这么亏下去。”
“臣找了许多民间大夫,也不管用。”
李昭稍稍安慰卫圻几句,之后两人一阵相顾无言,直到进了太后的宫里。
“圻儿,你来了。快快快,过来,来哀家身边来。”
慈宁宫里较往常热闹一些,卫圻迅速扫过,宫里多了不少宫女,没想到皇后也在。
太后原本兴致缺缺的眼睛看见卫圻的时候亮起来,招手示意卫圻到她身边,对着他上下左右打量。
“皇后娘娘。”
“太后娘娘。”卫圻一一行礼,径直走向太后,乖乖地低声唤了太后一声。
太后拍拍他的手,让他坐在离得近的位子,慈爱的看他。
“小公子许久没来了,今早太后娘娘还念叨着您呢,太后娘娘还说呀,今晚是庆功宴,您是一定会来的。”
一名年纪大了,面容慈祥的女子上前,将一碟糖酥放到卫圻跟前,“这不,早早便让我们备好您爱吃的糖酥,只等着您来呢。”
卫圻乖顺,笑盈盈的:“多谢木槿姑姑。”
他拿了一块糖酥,垂眸压下眼中复杂的情绪。
太后爱屋及乌,对他这个唯一的女儿的孩子是真的好,自从长公主入佛堂后,太后便时不时将卫圻接到宫中,养到今日。
哪怕那时卫圻已有十四的年岁,按年纪,普通人家早些的也都可以娶妻了,但那时公主府无一人照应,卫璟病弱,连下床也艰难。
太后恐卫圻被他人欺负,轻视,便将他带在身边,养得骄纵肆意。
可惜,前世临死时,也没能和太后好好说上一句。
想到此,卫圻眨了眨眼,压下心头疯涌的酸涩,耳边听太后和木槿姑姑边说边笑。
一旁算是看着他长大的木槿姑姑胆子大些,打趣完卫圻打趣太后,连皇后也接了几句。
太后也难得好脾气的和她们笑骂一句,所有人其乐融融,完全无视了请安后立在卫圻身后的李昭。
卫圻不动声色,心下了然李昭一如既往不得太后和皇后的喜欢。
大雍世代遵循嫡子继位,百年来都是如此,但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圣上却不是这么来的。
皇家水深,既然都是皇家子弟,谁又真的对那高位没有半点心思呢,只在于他们有没有那个能力挣上一挣了。
当今圣上原是先皇后宫里不见经传的小小妃子所出,没有世家背景做依托,没实力雄厚的母家撑腰,又不得先皇喜爱,要不是偶然侍寝有了身孕,且一举得皇子,估计也没人注意到这么一号人。
但她到底福薄,几年后又有了身孕,却因为难产死在床榻上,只留下一儿一女。
在后宫里每天都有人死,这本是常事,先皇也不在意这点小事,后宫的妃子们自然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草草处理了直接丢了乱葬岗。
独留两个孩子在偏僻宫殿里相依为命,受尽身边奴仆下人的欺辱。
而当时的皇后娘娘,也就是太后,膝下也有一儿一女。
她出身京城世家大族,又为先皇养育嫡子,按理说该是她的孩子继位才是。
可先皇年纪大了,又常常不问政事,晚年更是求仙问道,一心想长生,他风流多情惯了,膝下皇子众多,其背后母族势力错综复杂,渐渐的有人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身为嫡子,首当其冲成了挣储夺嫡道路上的第一个牺牲品。
太后伤心欲绝,继而怒极,注意到冷宫里弱小到只能任人摆布的小皇子,立刻记到她膝下,给他嫡子的名头,借助母族的能力,在夺嫡路上杀出重围,一举得了储君之位,在先皇驾崩后顺利登基高位。
为感念太后恩德,雍元帝对太后尊敬有加,尊为太后,享尽荣华富贵。
因为夺嫡期间各种明争暗斗,暗流涌动,雍元帝也伤了根本,膝下孩子满打满算也只有三个,都是皇子,没有公主。
安王殿下李昭是长子,却不是皇后所出。
雍元帝出身卑微,哪怕被记到太后名下,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母族势显的皇子不止他一个,谁最终赢了储君之位还是未知数,朝廷官员们当然不会立刻站队,将自己女儿嫁进火坑,只暗暗观察事态发展。
于是先皇做主指婚,最后指了个五品小官的嫡女,却不想那嫡女也看不上雍元帝,做手脚与庶妹换嫁。
此事闹得甚大,将太后气得怒气攻心昏迷几日。
雍元帝成了京城世家和皇室的笑柄。
但他深知忍辱负重的道理,也心知此事怪不得庶女,他们同样出身低微,同样迫不得已,两人惺惺相惜中生了情意,在夺嫡路上互相扶持,才走到如今地步。
太后却很不喜那女子,看不上女子低微的出身,知道先皇是有意羞辱她,打她的脸面,才特意指婚的。
让太后暗恨,不喜那女子。
但那女子在夺嫡路上也伤了身子,生下长子后身子每况愈下,最后撒手人寰,没能撑到雍元帝登基,许诺封她皇后的那一天。
后来雍元帝立了皇后,在朝堂稳定之后不顾朝臣反对,不顾皇后意愿,一意孤行立那女子为贵妃,做主将李昭记在皇后膝下,成了嫡子。
而皇后的亲子三皇子李奕成了嫡次子,原本唾手可得的储君之位被夺走,皇后咬碎了银牙也有苦说不出,暗暗记恨李昭。
看着李昭垂眼恭敬顺从的模样,卫圻垂下眼帘,眸光流转,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皇家水深,不是寻常人能蹚的,但能蹚进去的人,也不是寻常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