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以歌带着两位王妃进宫觐见时,倾贵妃刚参加完赏花会,卧在扶手椅上,瞧见丫鬟端着的金簪,是方才花会上皇后的赏赐之物。
倾贵妃懒怠地开口,勾了勾手指,“司琴,拿过来,给本宫瞧瞧。”
金簪握在手里,随意地把玩了一阵,眸底便染过一丝轻蔑之色。
“皇后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那抹轻蔑,转瞬之间便化成了狠厉。倾贵妃手中用力,猛地将金簪掷远,“只是这样的货色,竟也敢拿来污了本宫的眼!”
那金簪恰好落在了秦以歌鞋靴前,他轻笑一下,弯腰拾起。
“摔坏一根金簪事小,可若是被母后瞧见而大做文章,那便是因小失大了。”
见到来者,倾贵妃面色恢复如初,随手一指,“你来了。司琴,赐座。”
江怜与施悦就在这时一齐上前,恭敬地福身行礼,“臣妾给母妃请安。”
倾贵妃抬起眼皮,打量的目光落在了江怜身上,“最近倒是难得见你一回了。”
“正巧,本宫得了些进贡的浮光缎,司琴,你带江王妃去库房挑一挑,相中了的直接拿走便是。”
“多谢母妃。”
江怜福身谢礼,便被司琴带了下去。等她走后,倾贵妃又找了个由头支开施悦,好同秦以歌单独讲上几句。
其实,从适才两位王妃一同进门,见那争锋相对的气势,倾贵妃便知道了两人依旧是不对付的。然则,当初她执意要施悦过门,也正是为的这一点。
多一层防备,有个人能从旁看着,时刻作为她的眼线——总比放任江氏一家独大要好。
不过,她今天找秦以歌,并不是说这个。
“你与施悦两情相通,固然很好。她毕竟是我们母家的人,没什么坏心眼。”倾贵妃难得地语重心长,“只是,男儿更当有大局观。你可以宠爱,却不能专宠。以免后院生妒,一旦有了异心,终归是对你不好。”
秦以歌静默了半晌,回道:“江氏贤惠得体,倒不是那种妒妇。”
倾贵妃一时恼于他的顽钝,“纵使她不嫉妒,可你难道连外面言官的说辞也都全然不顾忌了?你知道如今立储在即,多少监察使的眼睛都盯着你么?就同你说的那样,独宠妾室事小,可若被抓住错处,任人大放厥词,说你有违伦理纲常、宠妻灭妾,那便是得不偿失,于内于外都无益处了。你是个聪明人,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何放在自己身上便不懂了?”
秦以歌默不作声,倾贵妃感怀地叹了口气,又重新卧躺回了扶椅上,轻晃美人扇。
“你父皇一共有五个皇子,除去早夭的二皇子,储君便是从这剩下的几个兄弟间挑择了。你与元轩,同为我所出,我们母子三人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秦以歌停顿片刻,颔首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明白了。”
见他一副顺从的模样,倾贵妃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了目光。
“你一向伶俐,本宫相信你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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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琴带着江怜来到了后厢内,为她一件一件地介绍着里头的奇珍异宝。不过,江怜始终兴致缺缺,最后也只是潦草地捡了两匹缎子就作罢。
司琴只当她是没瞧上这些宝物,也没有多去过问。无人关心,江怜是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家公府里,那年迈的母亲曹氏。
她不比秦以歌,可以随意出入皇宫。她是出嫁后妃,没有丈夫的陪同,是不能轻易回母家的。
转眼出嫁已有一年半载,可除了最初的那一次回门,她便再没有回去看望过母亲了。
不知道母亲的眼睛好些了没有。
正想着心事,门外忽地传来了一阵步履声。江怜一抬眼,竟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眸子。
秦以旭一身华丽锦袍,正往厢房内走来,脚步轻快,带起衣袂飘逸如风。他剑眉星目、风姿秀逸,唇上正挂着春风细雨般的笑,气质温润如玉、倜傥出尘。
瞧见了江怜,便停下步伐,倾身作揖,恭敬道:“想不到皇嫂在这,小王贸然闯入,却是失礼了。”
这里是王宫,遇见皇子,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江怜的心却一下子乱了,目光都不知落在哪儿,显得局促难安。
她也有许久不曾见到秦以旭了,久到,她以为自己就快能忘记他了。
“五王爷,”最终,江怜垂下头,讷讷道,“我只是来取些缎子,很快便要走了。”
秦以旭便也谦恭地点了头,“既然如此,待我去向母妃请安后,便来同皇兄皇嫂问好。”
两人擦肩而过,江怜顺势看去,静静地目送他离开。
只是,她忽地发现了秦以旭腰间坠着的一枚香囊。
那香囊绣法精巧,走线细致入微,还装饰了鸳鸯戏水的纹样,倒像是由细心女子所出的定情之物。
这,本不是她该过问的。
然而,眼看着那对儿鸳鸯,江怜心跳得越来越快,渐渐地,好似被人攥住,喘不过气。
“你身上这个香囊,样式倒是好看。是……”待到缓过神来时,她已然脱口而出,“是谁赠予你的吗?”
秦以旭闻声一怔,停下了脚步,倒是坦然地回眸一笑,“是啊。”
他笑得开朗,眉眼里尽是提及心上之人时的喜悦与自得。
转念,又体贴细致地补充道:“只是,这门亲事还没结成,小王不便透露太多,唯恐毁了姑娘清誉,望皇嫂体恤。”
一句话,令江怜瞬地坠入了冰窟,手脚作冷,隐约发颤。
面上却仍强装着镇定,“那真是……是极好的。”
秦以旭光顾着去请安,没发现她的异样之处,只是毕恭毕敬地行了礼,道了声“多谢皇嫂关心,那小王就先失陪了”就大步流星地退下了。
唯剩下江怜,独自站在原地,仿佛躯体被抽干一般,双目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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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快要新年了,看来,姨母是打算尽快择个吉日让新妇过门了。”
回府之后,施悦坐在卧房的铜镜前,一面摆弄着发饰,一面想起今日在宫里的见闻,“那大理寺卿之女是书香门第,为人又贤惠方正,虽是高嫁,但也算是配得上我这小叔子了。”
柔菊以为施悦是在担忧未来,便劝慰道:“就算这大理寺卿之女过门了,娘娘在王府里、在倾贵妃心中的地位也都不会被撼动的。”
施悦却横眼打断她:“住嘴!这样的浑话,以后可不许乱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姨母有多疼五爷,那就是手心里的肉,是心尖儿上的至宝。你拿我同她相比,意欲何为?”
柔菊吓得连忙掌自己嘴,“是,是,奴婢失言,奴婢愚钝……”
施悦冷哼一声,罚奴婢泄了愤,心中却仍是有所不快,“眼下,这五皇子真可谓是春风得意,傲居人生巅峰了。他身为最小的皇子,本就最得皇上宠爱,都说,这储君之位,最后总归是从他和太子二人之中择选的。如今,他又顺利和大理寺卿之女议了亲。虽说这女子身世是不高,可奈何五爷喜欢得不得了,说是此生非她不娶呢。如今好不容易娶到了,可真是什么好事都给他占了。”
柔菊也附和道,“是呢。据说,楚王爷对那女子是一见钟情,笃定说她是他只一眼便定下终生的梦中伊人。”
“真是个痴情种。”
施悦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夫君。秦以歌虽然也待她好,可却从没对她说过什么甜言蜜语、软话情言。平日里不觉得有什么,一对比才看出落差来。施悦脸上不禁溢出几分羡慕之情,但又觉得自己该知足些,“罢了,不提这个了。阿昌说王爷几时过来?我好准备沐浴更衣。”
柔菊一时变得支支吾吾:“这个……”
施悦失了耐性,将铜镜倒扣:“有什么话便说,吞吞吐吐的,是想让本妃将你的舌头拔出来吗?”
柔菊吓得一哆嗦,连忙开口道:“娘娘,阿昌方才的确来过了,只是,他说……”声音越来越小,“他说,王爷今夜去了百合轩,让娘娘早些歇息了……”
施悦错愕不已,“你说什么?!”
她太过惊讶,以至于差点摔碎了手中的镜子。
“王爷对她一向冷淡,平日踏足百合轩的次数寥寥无几,如今怎么会主动去了她那儿?”
柔菊连忙跪地,“奴婢也不知道,许是王爷一时兴起罢……娘娘千万要息怒啊!”
施悦思来想去,都找不到原因,最终只能将一切都归咎到了江怜身上,咬牙切齿道,“一定是那女人蓄意勾引的!我早知她不会这么安分,如今终于是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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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轩内,夜烛摇曳,昏黄的火光给屋子也增添了几分暖意。
秦以歌坐在榻上,望着香炉袅袅生烟,又抬起眸,看江怜正襟危坐在圆凳上,用茶碾磨着茶叶,为他沏茶。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彼此却是生分了许多。
秦以歌默了半晌,便主动开口,拣了个话题:“这香不错,沉心怡神,是你制的?”
江怜缓缓地抬起眼皮,神色有些木然。见她迟迟不开口,灵雁便急忙为主子解释道,
“回王爷,这是入冬时,娘娘特意调制的,试了不少的香料,只为想着王爷公事繁忙,若是闻及此香,能够稍缓心绪、纾解压力,那便是没有枉费了。”
得知这是江怜对他的讨好,秦以歌的眉眼缓和了几分,只道:“爱妃有心了。”
灵雁这才松了口气。傍晚时分,得知王爷今夜要来这里过夜时,百合轩的奴才们都兴奋得不得了。本以为,王爷心意转圜,这会是个翻身得宠的好时机。可不承想,她们的主子江怜却没将此放在心上,反倒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令人不禁心焦。
心不在焉倒是也罢了,偏偏江怜还像没在状态似的,颇不识趣地开口接了句:“王爷若是喜欢,我明日让人送一些去金玉殿罢。”
秦以歌盯着她,良久未开口,当是默认了。
灵雁心中不解。为何娘娘要主动将香料送出去呢?
若是留在房中,还能让王爷时时惦念着。待到疲劳之时,想起百合轩的熏香,便能顺道过来坐坐,歇上几盏茶,不是更好吗?
时辰到了,也该做正事了。三两丫鬟陆续退出了卧房,江怜也放下了手中的活儿,站在秦以歌跟前,动作生硬地为他解开襟扣。
秦以歌见她并不专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问:“你有话想说?”
“……”江怜脸色发白,察觉自己太过明显,终是欲言又止,埋下头,“……没有。”
秦以歌也不再追问,退一步卧在床榻之上,拍了拍身旁的空隙,示意她,
“过来吧。”
“……是。”
床帏落下,江怜却止不住地发颤,心底涌起丝丝的寒意。
潮起潮落间,她失神地望向窗外的月影,朦胧清冷。闭上眼,江怜忽地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少女,不谙世事、单纯无邪。她是江怜,不是谁的王妃,也不是谁的“皇嫂”。
十年前,为了栽培皇子,皇帝默许年幼的五皇子秦以旭跟随江太尉学习武义。因此,他也曾在江公府上小住过一些时日。
江怜便是在那时认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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