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寅走后,令芙坐在火盆前呆呆看着幽幽燃烧着的木炭,想着方才陆寅离开时的表情。
后背忽然冒出一股凉意。
她当真是看不懂这个人,若能早知当时南下泉州的人是他,她是断断不敢给他下药算计他的。
明明声名在外,是众人眼里渊渟岳峙的陆家长公子,向来是正派端严的君子,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就连面对已经识破他觊觎自己妻子的亲弟弟,也能如此镇静自若。
她咬了咬唇,他那样的城府,陆襄不是他的对手,那自己呢,真的能够骗过他的眼睛,顺利脱身吗……
正胡思乱想着,张伯却急的不得了,在门口来回踱步。
“哎呀,三郎君这是怎么了,外面那么大的雨……”
“他们兄弟二人,一向是最兄友弟恭的,大公子嘴上虽严厉,可却是为三郎君操碎了心,又当爹又当妈的,也是不容易,少夫人,您说三郎君这是闹什么……”
令芙听见这话,欲言又止。
这不是陆襄在胡闹,不是他的错,可她又没办法解释。
可张伯大概是真的关心这兄弟二人,喃喃道:“昨晚我就看出来他二人怪怪的,三郎君以前最是敬仰大公子,在他面前一向听话懂事,如今却看兄长像是看仇人,那眼神,仿佛大公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少夫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
令芙抬起眼帘,看见张伯担忧又关切的眼神,脸颊忽然烧了起来,瞬间飞满红晕。
她飞快站了起来,不敢再看张伯的眼睛,磕磕巴巴道:“我也不知道……张伯,我去看看他们两个!”
说罢拿起门口的伞,便也冲进了雨里。
……
陆襄什么也没带,不管不顾跑了出来,直到跑到一棵参天的榆树下才停了下来,手撑着树干,将额头抵在上面,闭上眼不住喘息着。
够了!他才不要听过去那些什么兄弟情深的往事,越是回忆,越显得现在像个笑话。
他如何不记得,当年自己是何等顽劣,仗着祖母的宠爱无法无天。
因为父亲和母亲失败的婚姻,父亲和离后远走他乡,几乎没再回过几次家,祖母连带着不喜欢袒护母亲的兄长,对他倒是极尽宠爱。
他在幼时最不知好歹的年纪时,还曾因为兄长管教自己而讨厌他,甚至童言无忌,向兄长炫耀祖母对自己的优待。
后来再长大些,忽然有一天,兄长带着他去了两个地方。
那一带是京中贵族子弟最常爱去的勾栏瓦舍,那些受家族荫蔽的年轻子弟流连于此,挥霍无度、走棋斗鸡,个个都是风流做派。
他尚不知其中之意,遂问兄长,兄长却不答,只是平静看着他,反而问他:“喜欢吗?”
这样游手好闲的日子,喜欢吗?
后来兄长又带他去了老杨公的书院,他带着他站在书房门口,见其中十数人,皆粗布布衣,求知若渴,一看就是贫家子弟。站在窗外许久,也没人发现他们的存在,兄长又问他:“这样的日子呢,喜欢吗?”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兄长却说,“日后你若只知飞鹰走马,不学无术,祖母溺爱你,家中也供得起你挥霍。”
“生来富贵,做个纨绔也没人置喙,但看你怎么选。”
小陆襄明白了兄长的意思,涨红了脸,小声反驳:“我不要做纨绔子弟!”
可他又有些纠结,抬头对兄长小声道:“可我也不爱读书……”
“我想跟爹爹一样做大将军。”
他说完,兄长却沉默良久。
直到他以为大哥这是不赞同他的志向时,却忽然有只手掌轻抚了抚他的头顶。
他听见大哥似有声轻轻叹息,像是在沉思后妥协了什么。
兄长轻轻笑了笑,说好。
从那以后,他懂得了兄长对他的良苦用心,陆寅比他年长六岁,沉稳持重,年少高中,早早步入仕途。在他心里,他既是长兄,又是父亲。
可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们明明是至亲骨肉,天底下最亲近的人,是亲兄弟,兄长严肃却疼爱他,他也敬仰依赖兄长,甚至感激不尽。
他虽然不够成熟圆滑,犯过小错,可从来没有对不起兄长,更没有对不起阿芙!
当初他和阿芙的婚事是陆寅亲手定下的,为什么,为什么他妥协答应成婚后,大哥却又对他的妻子产生不该有的情愫?!
心里的愤懑无处发泄,陆襄抬手攥拳,本想重重锤向树干,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他睁开眼睛皱眉看向来人,冷冷一笑。
“这只手是用来握弓的,锤坏了了怎么办?”
陆寅将伞柄倾了倾,斜向弟弟,任由雨水打落在自己肩头。
“你少来假惺惺关心我!”
陆襄一把甩开他的手,怒不可遏地看着他。
“陆秉行!你是我的兄长,我唯一的亲兄长,我们一母同胞!”
“我究竟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这么对我?”积攒已久的怒气已然压抑不住,他一把揪住陆寅的领口,怒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阿芙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你促成这门亲事,亲自替我去泉州迎亲回来的弟妇!”
“罔顾人伦,觊觎弟妇,大哥,你在朝为官,不会不知道这是会彻底毁了你名声的罪孽。”
陆寅却不被他激怒,即便被弟弟如此直言质问,却也神色未变,轻拿开他的手。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的错。”
“可是逸行,你知道吗,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替你做主,逼你答应这门亲事。”
陆襄皱眉:“你什么意思?”
陆寅对他微微一笑,“你忘了,当初你并不愿意娶她。”
“连去迎亲,也是我代你去的泉州。”
陆襄脸色一沉,恼道:“那我们也成婚了!有名有实!”
“那你扪心自问,你们般配吗?”
陆寅收起笑容,直视弟弟的眼睛,淡淡道,“成婚这么久,她心中可有你?你身为丈夫,又为她做过什么?当初在行宫之时,她遇到危险时,你在哪里?”
陆襄心中钝痛,就是行宫那次,那是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因为他的疏忽大意,不够小心,给大哥趁虚而入的机会。
“阿芙心里有没有我,我都是她的丈夫,可是大哥你呢,你算什么?她难道会喜欢你?”
说着,将目光转向不远处踮起脚来不住向他们这边张望的女子。
陆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见小娘子眉头蹙起,一脸担忧地看向他二人,却不敢走近的模样。
他心底忽有一阵失落。
陆襄或许不够了解她,他却是知道的,别看她面色焦急不安,内心怕是在想他们怎么还没动起手来吧。
陆襄忽然哼笑一声,“她心里当然不会有你。”
不知不觉,这场连日的大雨已经渐渐弱了下来,再也不是看不清道路的茫茫雨幕。
陆襄深吸了两口气,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令芙,脚步却沉重的像是灌了铅,迟迟迈不过去走向她。
他心里太乱了,不知如何在面对她。
想了想,转头就要往马厩的方向走去,刚转过身去,却又被兄长叫住。
“龙捷军昨日已经离京,你之前心里有顾虑不肯随去,我向官家请旨,替你留了一个名额,你若现在赶去,还追得上。”
“我离开上京,好方便你欺辱勾引我的妻子吗?”
陆寅朝前一步,眸光微沉,肃然看着他,并没有狡辩,只是道:“随你如何想,当初是你自己对我说过,你要从武,做将军,如今你已满十八,是时候该建立自己的功业了,去龙捷军是你梦寐以求的机会……”
“不需要你管!”
陆襄打断他的话,他现在什么都听不下,倒退两步,摇了摇头,心中像是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冷冷寒风顺着灌了进去,心痛如地崩山摧。
他指着兄长,一字一顿道:“从现在起,你再不是我的兄长。”
***
回到侯府后的一天,陆襄没有再出现过。
老夫人和姚夫人不知发生了何事,派人来过问,令芙一边派人去回话,一边命人去找他。
含珠忧心忡忡看着她立于窗前的背影,正不知如何宽慰,却听令芙安排她尽快去找高舒光。
“你去告诉舒光,不能再等了,明晚就走。”
她原本还想再等等,怕计划不够周全出了岔子,也想找一个陆襄不会察觉的机会。
可是如今怕是等不了了,他们兄弟二人已经揭开了那层心照不宣的伪饰,她若再不走,难道要等着陆寅再无顾忌,强夺于她,到时候岂不是要闹到人尽皆知?
她不想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不想跟陆寅妥协。
她连陆襄单纯热情的喜欢都无法回应,何况陆寅那样令人窒息的感情。
他说让她相信他,会让她做她想做的一切,可这怎么可能?
她不是没有破罐子破摔想过,以陆寅的能力和权势,她若答应跟他在一起,他必定会替她查明母亲出事的真相,在他身边,她也不用再担惊受怕暗地里想要劫走她的那群人。
可若这一切的代价是余生做一只只听他的话的笼中鸟,她宁可不要。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才十六岁,眼下她不够强大无法替母亲查明真相,可不代表将来的她不会做到。
她相信阿娘会理解她的,若连自己的自由都掌控不了,一切都是空谈。
她在纸上写完最后一笔时,青萝走了进来。
她记得她,是当初陆寅派过来的。
青萝见她面色冷淡,垂下头道:“夫人,大公子出事了,请您过去一趟。”
“有外来的灾民闹事,大公子当时在河边和人议事,那群流民不受控制,涌上来与县衙的人起来冲突,大公子也受了伤。”
令芙道:“他受伤了,与我何干?”
青萝紧张起来,想再劝她,刚要张口,却见少夫人将手里的一张纸折好,站起身来。
“正好,他不找我,我也有事要找他。”
……
令芙本以为受伤一事不过是陆寅骗她的把戏,可等到了郊县,见到刘知县一脸愧疚地迎过来,连声对她道歉,才知道陆寅是真的受伤了。
刘知县亲自送她去陆寅的房间,边走边道;“少夫人,陆大人伤得可不轻,那群流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原本县衙的人都拦住了,可还是有个不要命的,像是专门冲着陆大人来的,谁知道他身上还带了刀!”
其实刘知县也有些奇怪,怎么当大伯的受了伤,去请来的却是弟妹?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知道陆大人尚未娶妻,或许三少夫人过来照顾一下,也没什么吧。
令芙停在门口,对刘知县笑了笑,“那就辛苦知县大人了,那群伤人的流民,可要好好查个清楚。”
刘知县说这是自然。
可等她踏进房门,脸上的笑意便骤然散去。
陆寅刚上完药,见她来了,叫她过来,让她替自己把纱布系好。
令芙有事情找他,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再跟他唱反调。
她走近了,才发现陆寅的伤口竟在胸口,缠了三层的纱布仍是渗出大片的血来。
“芙儿在想什么?”
陆寅抬头,看着她刻意离自己站得远了些,紧皱着眉头替自己包扎,轻轻将手搭在她盈盈一握的腰间,轻轻一勾,她便踉跄到了他身前。
令芙紧抿着唇,面色冷淡,并不理会他的话。
他却毫不在意,唇盘甚至含着笑,握住她的手问道:“你心里是不是在想,为何这伤口不再准些,一刀要了我的命,你就解脱了?”
她挣扎着想甩开他的手,陆寅却不放开。
他面上的笑意逐渐淡去,眸光掠过她的脸,轻声道:“可是天意如此。”
令芙无奈闭了闭眼睛,“我想不通,你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陆襄是你的亲弟弟,和他反目成仇,让他对你恨之入骨,甚至……你难道不知道这件事若是穿出去,会是什么后果?”
“有那么多费尽心思想要扳倒你的人,”她睁开眼睛,看向他的伤口,“你的政敌甚至想要你的命。”
“觊觎弟妹,兄弟反目……他们轻轻松松就能毁了你的仕途。”
“毁了又如何?”陆寅松开她的手,面上不见一丝惧意,转过身去穿好衣服。
令芙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明知道无法劝他改变心意,但想起她在郊县所见种种,他这样的人,能做搅弄风云的权臣,也能以退为进俯身为民做事。
他比她聪明多了,为何偏偏在感情上偏执至此。
“我说过,日后我都会陪着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不做权臣正好,不是吗?”陆寅伸手捏捏她的下巴,语气轻松道。
她一时心软认真劝他,他还有心思跟她开玩笑?!
令芙冷下脸来,将写好的和离书递给他。
“我查过新律,夫妇和离,只需一方写就和离书,你身为陆家如今掌事之人自然是同意的,你既然过了目,便已生效。剩下的事,只需要去族谱销去姓名——”
话音未落,下巴忽然被捏住,她被迫仰起头来,炙烈而突然地吻伴着男人急促火热的呼吸,如春潮般铺天盖地涌来。
她毫无防备,被他急促的亲吻迫得倒退,反应过来后刚想挣脱开,却被他牢牢掌住腰肢。
“唔——”
他高大的身躯彻底遮住了她的视线,然而她却想起,这是在县衙,随时会有人过来。
直到真的有脚步声响起,她心想陆寅简直是疯了,忙用尽全力推开他。
然而出现在门口的,却是陆襄那双怒恨之下猩红的眼睛。
小三就是这么没有道德底线^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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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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