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州地处中原,南北往来的商队不胜其数,常汇聚于此,常有在此歇脚的商人一同出钱请戏班,搭戏台,以供娱乐。
石家做着租赁马匹的生意,一家人都住在城外,今日恰巧就在附近有商队请人搭了戏台,引得附近百姓纷纷来凑热闹。
手下慌忙带来夫人不见了的消息时,陆寅正在与故友谈论起二三十年前关外的变故。
石靖做的是马匹生意,接触到的凉州一带的商人不在少数,陆寅正问起他当年关外战乱的往事,想从他那里打听些更有用的消息。
他对令芙祖父是凉州人这一说法心存疑虑,即便当年关外起了战乱,不能再出关走商,可为何一个生长于西北的商贾忽然只身去了泉州。
那幅舆图上柳家祖父所走过的路线,皆是凉州向西而行,唯独乌桓地处幽州北面,和凉州一东一西,实在突兀。
“……乌桓?乌桓离晋州可远,倒没听说那边的事,不过早些年西羌乱起来的时候,也有个趣事,当时老乌桓王病逝,继任的竟是一个女子,先前的乌桓世子倒是不知所踪了,因着西羌内乱,好像也没多人关注……”
石靖话音未落,陆寅心间却莫名涌动起一股不安,刚注意到已到正午,院子里响起石家几个孩子结伴回来的笑闹声,他忽起身,正要出门,却见手下一脸焦急神色匆匆赶来。
不需手下开口,他便已经明白心里那股突如其来的不安是因为什么。
“不是叫你们跟着夫人,这也能跟丢?”
陆寅这几日一直忙着查明柳家背后和赵琰究竟有什么关联,这个时候不见了她的踪影,顾不上气她再次逃走,而是不免担忧她的安危。
手下也想不到,看戏的人群那样拥挤,夫人跟石家几个孩子混在人群里,一开始还好好的,几个孩子的声音不是能够听见,就在前边,可等人潮散去,他们才惊觉夫人不见了。
陆寅忙派人去附近搜查,担心有人混在其中将她带走。
听到并无可疑人士在附近出现过时,稍稍松了口气,阴沉的脸色却并没有半分好转,既然不是歹人劫走,那便是她自己离开的。
陆寅眸底一片冰寒,胸腔之中,蓦然升起一股郁堵和无以复加的灼痛。
她又逃走了。
什么怀孕,什么只要他对孩子视如己出,她便会永远留在他身边。
全是假的。
可他却信了,明知有被她欺骗的风险,他却无数次压下心中的猜疑,心甘情愿跌入她精心编织的谎言。
他宁可她真的怀了弟弟的孩子,也只想把她留在身边。
可她呢,她把他当做什么?!
他正替她查明真相,抛却一切只想和她能有个合她心意的未来,苦心规划这一切,可她甜言蜜语的笑容之下,却是想着彻底和他两绝。
锥心蚀骨的痛感,她算是让他尝遍了。
然而正要亲自去找,却听见石家最小的那个孩子懵懵懂懂拉着他母亲的衣袖小声问道:“阿娘,前天有戏班,今天又有,明天还能有戏看吗?”
陆寅猝然停住脚步,“你说什么?”
“前天已经有过戏班摆台?”
***
看热闹听戏的人群散去后,令芙跟在戏班众人之间,躲开了陆寅手下的视线,藏到了义兄率先安排好的戏班住处。
她知道自己若是消失不见,总容易被怀疑的就是暂时在此落脚的商队,陆寅一定会派人挨个查下去。
若是和义兄的商队一起直接离开,那就等同于直接暴露。
她便想出了这个法子,藏身在此,等今晚过去,陆寅在各处商队和客栈找不到人,定然会离开西河继续寻找。
到时候义兄再来派人接她,一起离开。
义兄托人寻到的这个戏班,常年在西河郡一带,多靠着过路的商队请他们摆台或者打赏过活,因此只要钱给够,让一个女子躲在其中过一晚,他们守口如瓶,不会节外生枝。
除却戏班班主和几个打杂的仆役之外,这个戏班大多是演杂戏的女郎。
她们年岁都不算大,令芙跟着她们一起回到住处,才发现原本戏台上扮演生角的几个人也都是女子反串。
十几个年轻女郎挤在小小的一处院落里,洗去面上的浓妆,露出本真的面容,她们忙来忙去,路过时,都有些好奇地打量一眼她,又飞快低下头离开。
因为义兄给足了戏班班主酬劳,因此挪出了单独的床榻供令芙休息。
晚间有戏班的女郎来给她送吃食,匆匆放下东西就走,令芙忙叫住她。
“等等。”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因为仍处在西河郡,哪里也不能去,要等明天才离开,但是因为离陆寅太近,她总担心他会发觉。
“外面有发生什么事吗,你们下午,可曾听到?”
戏班的住处和商队落脚的客栈离得很远,陆寅几乎不可能猜到她会藏身在这里,可她若是不问清楚,恐怕今晚都不能好好入睡。
来给她送饭的戏班女郎年纪不大,听她叫住自己,有些诧异,毕竟戏子之流被人叫做下九流的行当,在世人眼里,与娼妓没什么两样,正经人家的闺秀女郎避之不及。
她们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家里养不起那么多孩子,便被送到戏班谋生,今日见到令芙,见她衣着和首饰都精巧无比,容貌也是娇美,自知与她不可能是一路人,便也都没有敢上前搭话的。
“没有,今日外面很是太平。”
令芙微微松了口气,光那么多商队和客栈就够陆寅查上一阵子了,可能是她太紧张,眉心才止不住地乱跳。
她道了声谢,却不料那女郎犹豫片刻,并没有离去,回身小心翼翼对她道:“娘子,你是在躲什么人吗?”
令芙未料到会被看出心事,秀眉微蹙,有种难言的无奈,只轻轻点了点头。
“竟真的是这样!”女郎小声惊叹,面色不禁染上了几分怜惜。
“看娘子的打扮,应当是出身富贵人家的,不然班主也不会让我们好生照顾娘子……只是没想到,娘子也会遇上这种事。”
她不禁有种惺惺相惜之感,忍不住向她倾诉:“不瞒娘子说,我也在躲人。”
“对方是郡守家的小舅子,先前不知怎么,非要纳我做妾,可我不是贱籍,家里养不起我,送我来戏班,我娘说了,再过两年攒够了嫁妆,就跟班主赎我出去,给我说一门外地的亲事。”
“我不想做妾,可那人……这几日几个姐妹替我遮掩,我都没出门去戏台,她们跟那人说我已经走了,也不知道那人信了没。”
令芙听着,原来对方把她当作出逃的大户人家的妾室,可她并不是,说起来,比这还要糟糕。
她都说不出口,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兄长夺取弟妇……
她正想安慰她几句,却不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争吵声,院子的大门被人砰砰敲响。
“赵郎君,佩娘真的不在这里了,她早就走了,您别再来了……”
令芙还没听清是怎么回事,面前的女郎却已煞白了脸色。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担忧道:“是来找你的?”
佩娘也没想到对方会再次找上门来,看架势,是不信她已经离开,非要进院子里来搜人。
“怎么办,怎么办……”她慌了神,急得落泪。
对方是郡守妻弟,对她们这些人而言,已经是天大的官威,如何能逃脱。
令芙知道了她的遭遇,联想到自己,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她拉住佩娘的手,“跟我来。”
“砰”的一声,大门处已经被人踹开,远远可见火把将一群侍卫打扮的人影照亮。
令芙带着佩娘去了后面的院墙处,这里是义兄让班主安排好的,原本明日她要从等人接应,混入商队离开。
“快,你从这儿爬上去。”
墙角堆着杂物,班主准备的梯子还没来得及搬过来,令芙干脆和佩娘一起搬了东西过来,让她借力爬上去。
“你放心踩着,我替你扶着,墙外有棵树,你爬上去扶着树枝往下跳,不会受伤的。”
戏班的女郎都身手灵活,佩娘也不怕,感激不已,“娘子,这木板很重,你千万别伤到自己。”
“我知道,你快上去!”
令芙已经听到有脚步声朝这里走来。
然而等佩娘爬上去,她手上一酸,沉重的木板倏忽落了下来,她闪躲不及,踉跄一下,眼睁睁看着一道黑影朝自己倒了下来。
“咚”地一声,昏过去前的刹那,她迷糊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
门帘被轻轻撩开,柏生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药走了进来。
看着榻边沉默着的男子背影,默默停在原地,没敢出声打扰。
夫人这次,是当真太过大胆了,竟然敢为了逃走混进戏班那种三教九流之地,还遇上了这一遭。
若不是公子警觉,听石家小孩无意间提到前天已经商队请过戏班搭台,觉得今日的事来的蹊跷,顺着找到戏班住处,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陆寅坐在榻边,静静看着榻上紧闭着双眸的女子,火烛摇曳间,那双漆黑的眸子如覆着一层冷霜,轮廓分明的一张朗眉星目的面容,此刻阴沉如风雨前的晦暗天色。
他心里有如被荆棘密刺扎过,方才郎中来看过,她真的没有怀孕。
此前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日离开他故意说的谎话。
她知不知道今晚的举动何其危险,知不知道他会担心,记不记得当初是怎么被黑衣人劫走的。
这个小骗子,胆大妄为惯了,自以为计划周全,却从不多为自己考虑几分。
自己的安危毫不在意,还想着捧出一颗善心帮别人,若不是他赶到,那块木板恐怕真会全都落在她身上。
夜已过三更,他守在她榻前,原本滔天的怒火慢慢变成担忧。
郎中检查过,她并没有受外伤,脑袋在木板上磕了一下,却也没有破皮流血。
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他才看着面前的小骗子眼睫微动,眉心微蹙,慢慢睁开了眼睛。
陆寅冷冷接过柏生热了三遍的药来,端着药碗,见她皱眉盯着自己,忍不住凛声道:“醒了?”
面前的小娘子眼神迷茫,有些怯怯地看着他。
陆寅简直要被她气笑,“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话音刚落,却见她露出惊惶的神色,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抬头打量了一遍周围的摆设,而后嗫嚅道:“这里是哪儿?”
陆寅深吸了一口气,没想到她醒来第一件事是跟他装失忆,觉得自己此生的耐心都快要被她折腾没了,将药碗放下,冷笑道:“你觉得我还会信你,起来吃药,自己喝。”
然而她的下一句话,却令他心中一紧,冷沉的面色微微僵住。
小娘子啪嗒一下落下一滴眼泪,轻轻啜泣。
“你是谁啊,我阿娘呢,我要找我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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