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令仪带着沈荟走后,又过了一会儿,沈拭和方泽兰一行人才陆陆续续的从后院出来。
沈拭今日来找方泽兰,原本是为了问她那日为何私下见秦氏,又为何在秦氏面前搬弄口舌。然而他尚未来得及质问,姜令仪就忽然到访,打乱了他的计划。
方泽兰见他绷着一张脸,便猜出了七八分来意。
她着意试探沈拭的态度,沈拭不提,她便也不提,很是沉得住气。
果然没一会儿,沈拭便开了口,只是说出的话让人心寒,“劝你别自作聪明,姜氏女清高孤傲,眼里容不得沙子,若被她知晓你我联起手来瞒骗她,怕是会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郎君在说什么?妾身怎么听不明白。”方泽兰嘴角噙着笑,心一点一点下沉。
沈拭不允许她蒙混过去,冷着心肠点她,“恩师对我有知遇之恩,有她在,我便不能接你入府。但你既然跟了我,我便不会弃你于不顾,只要你安安分分的不出这院子,我可保你余生安稳。”
方泽兰笑容微不可察的僵了一瞬,很想问问他,姜家对他有知遇之恩,那方家呢?她方泽兰又算什么?
但她不能这么说,即便她在他身上倾注再多的心血,又如何抵的过姜氏一族乘龙快婿的身份。
她低头轻轻抚着肚子,柔声道:“能与郎君厮守在一处,要我怎样都行。”说着,她话中染上一丝担忧,“只是我父兄那里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她父兄手里有沈拭亲手写下的婚书。
当初她父亲便断沈拭心思诡谲,为人亦正亦邪,不是甘于受人摆布之人,要他留了婚书,才放他入上京进学,不想还是没能将人留住。
沈拭在上京得了大学士青眼,娶了豪门贵女为妻,眼看着前程一片坦途,而他与自己的那一纸婚书,便成了他最忌惮的东西。
沈拭平生最恨受人胁迫,闻言眸光微冷,“你父兄那里我自会交代,眼下我正在迁官的紧要关口,你无事少出门。”
方泽兰心中痛极,她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时过境迁,昔日恩情抵挡不住时间的洪流,故人亦不及眼前人鲜活诱人。
“郎君是怨我了么?”她压抑着委屈,想不明白眼前温文尔雅的郎君为何会逐渐面目模糊。
沈拭转过身,许久都不曾回头一顾。
方泽兰掖了掖眼角,声音微微哽咽,“我每每瞧着郎君为迁官之事忧思难安,也跟着心急如焚,那日出门遇上太太,一时意气便说漏了嘴,可妾身并不后悔,倘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告诉太太。”
“你为何这样做?”沈拭猛然回身,额角青筋绽出。
“大娘子她不心疼你,妾身心疼!”方泽兰眸中溢出两道清泪,声音哀切,“大娘子出生便是世家贵女,鲜花着锦、衣食无忧!她体会不到寒门子弟走到郎君如今这一步会有多么艰辛,可妾身一直都明白,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你知道什么!”沈拭被戳到痛处,他不需要再有人来提醒他与姜令仪是如何的云泥之别。
刚定亲时,他便时常被人明褒暗贬,不外乎是道他配不上姜氏嫡女,可那些庸庸碌碌的世家子弟们又怎么会知道,他沈拭为了这一天,为了配的上姜令仪,做了多少准备,费了多少心血。
沈拭恼羞成怒,目光咄咄,“你若真明白我,就不会在太太面前搬弄口舌,姜氏女是我的发妻,这一点永远也无法改变。”
这话摧折了方泽兰心里最后一点期望。
她眼眸逐渐湿润,神情柔弱又坚定,仿佛风雨中不堪折辱的娇花,“郎君爱重大娘子,舍不得让她为难,可妾身又何尝不爱重郎君,为了郎君,妾身什么都豁的出去!”
“你……”沈拭盯住她良久,心中难得升起一丝愧意。
当年方大善人捐助了许多学子,他在其中并不起眼,后来多亏方泽兰抬爱,他才得到重视,被送往上京求学。
而方泽兰是方家庶女,幼时在后宅举步维艰,长大些才逐渐得了长辈的宠爱,后来她把全部的宝压在他身上,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带她脱离苦海。
可他终究辜负了她的期望,娶了姜氏嫡女为妻,在这一点上,他始终亏欠于她。
思及此,沈拭按住火气,决定与她和解。
默然良久,他伸出一只手去,
方泽兰愣了愣,随即搭上,她展颜一笑,似雨后初阳,“郎君?”
“我明白你用心良苦,此事暂且揭过,但下不为例,尤其不能再去惊扰太太。”沈拭侧眸,下意识不想见她如此模样。
曾经,他认识的方泽兰虽是方家庶出之女,但通身气度丝毫不比嫡女差,整个人都意气风发,何曾这般患得患失,仿佛离了他便不能活。
“我衙中还有些公务,久离不得,这就得回去。”沈没心思再留下去,提出要走。
方泽兰在他面前一向柔顺,闻言没有不应允的,立刻便吩咐女使,“快去安排马车送郎君回去,千万记着谨慎些,别被人瞧见了。”
女使领命而去,方泽兰回身,对沈拭莞尔一笑,倦意在不经意间流露,“郎君再稍待片刻。”
她这般委曲求全,沈拭忍不住心生怜意,声音不自觉便软了,“他昨晚又闹你了?”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虽是意外得之,但沈拭很在意。
方泽兰有些羞涩的笑了笑,“闹腾些好,婆婆说爱动的孩儿生的健壮。”说着,她轻呼一声,匆匆去拉沈拭,“快来,他在动!”
沈拭任由她牵着,覆上她明显隆起的腹部,几乎刚一接触,便感受到一阵有力的鼓动,他小心翼翼,心里再一次对孩子有了具体的印象。
沈拭心跳逐渐加快,随着那有力的起伏,眸中接连迸发出惊喜,虽然已经不止一次的感受过,仍然让他热血沸腾。沈拭暗道:这就是血脉相连罢!
“郎君快别逗弄他了,妾身受不住。”方泽兰压抑着惊呼。
沈拭抬眼,就见她秀眉微蹙,美目中蓄着泪将落未落,纵使难受,也不忍拂了他的兴致。
沈拭便想,那日也许真是她无意间说漏了嘴。
“很难受吗?”沈拭皱眉。
方泽兰不甚在意的道:“这才哪到哪儿,婆婆说等月份再大些,还会更艰难。”
沈拭心下动容,将人揽入怀中,“委屈你了。”
方泽兰抬眸望他,满目皆是柔情,“为了郎君,不委屈!”
“不能入府也不委屈?”沈拭摩挲着她细瘦的肩,脑海里不可抑制的想起姜令仪,若此刻怀中之人是她多好。
他揽她在怀,而她腹中有他的孩儿。
沈拭轻轻一叹,心里盘算着,等再过段日子,便给她一个孩子罢,他们两个人共同的血脉。
思及此,沈拭眸中多了几分热切。
方泽兰瞧见,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知郎君心里有我。!”
“放心,我会照顾好你。”
方泽兰又是一笑。
这时,女使前来请沈拭登车,方泽兰送他出门,行到院中,沈拭道:“回去罢,当心被人看到。”
方泽兰便停住了脚步,笑盈盈目送他出门,待大门合上,她手中绢帕应声而裂。
随侍的女使嬷嬷闻声纷纷上前询问,却见她眸中凄冷。
“都退下!”
方泽兰屏住眼泪,努力维持着风仪。
从今往后,这眼泪只能是她战斗的利刃!她恨这造化弄人,亦恨沈拭心冷无情。
若能有选择,当她愿意做人见不得光的外室,由着人作践。
当初得知沈拭在上京另娶贵女,她就起了撕毁婚书的念头。她方泽兰自有她的傲骨,不愿为人姬妾,便私心想着,留着这一线情分,日后总错不了。
可她父兄不肯就此罢手,以为沈拭对她尚有余情,生生用她姨娘逼着她来上京,势必要与沈拭扯上关系。
她被逼无奈,只好与沈拭纠缠至今。
沈拭贪得无厌,妄想踏着她的血肉鱼与熊掌兼得,她偏不让他如愿。
她把目光转向无人处,扬声唤了句,“魏昭。”
“何事?”魏昭应声而来,他身形极快,在白日里竟似无形的鬼魅。
方泽兰道:“看吧!我早说他自恃甚高,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魏昭面上惘若未闻,执剑的手却微微一紧。
方泽兰会心一笑,“你这功夫挺俊!”说着,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挑衅道:“只可惜有人不稀罕,被逼到那份上……”
魏昭打断她,冷声道:“今日事出有因,下不为例。”
话落,转身便走。
“你不恨?”方泽兰问。
魏昭未作停留。
方泽兰嗤笑,暗道:我不信你不恨!
*
夜晚沈拭晚归,刚入府便被沈荟请去。
“今日多亏有你。”
沈拭今日与方泽兰周旋许久,后又去衙中当差,早已心力交瘁,便没注意沈荟的脸色。
沈荟冷嗤,“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但凡有旁人和嫂嫂同行,我的名声就坏了!”
沈拭拧眉,脑中清明了几分,“什么意思?”
沈荟盯住他,不知心还能再碎成几片,“你俩要走,我自会帮你二人善后,可为何是魏昭留下?难道方泽兰的婆子女使都死绝了吗?”
“你说清楚,又关魏昭什么事?”沈拭被她说的一头雾水,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况,奈何他那时神思不属,没怎么留意这些不相干的。
“什么意思?”沈荟讥诮一笑,忽然冷静下来,“从今往后,你的事自己解决,别再拿我做挡箭牌!”说着,便要送客。
沈拭心中一慌,忙求饶,“妹妹,你总得让我死个明白!”
沈荟知道许多他与方泽兰的事,几乎捏着他的命门,由不得他不谨慎。
沈荟瞪他一眼,如实道:“那时我与嫂嫂进门,屋里屋外只有魏昭一人,哥哥你说,若是被外人撞见了你妹妹会落得什么下场?”
沈拭面色一凛,道:“她心地善良,应当不会如此。”
“那就是你?”沈荟眯起眼。
沈拭忙摆手,“我是你亲哥哥,怎么会害你。”
沈荟目光转冷,幽幽道:“再不然就是我胡邹?”
沈拭一噎,他觑着沈荟的面色,道:“你放心,我已经让人看着她了,以后再不会让你冒险。”
沈荟这才面色稍缓,问他,“那你会为我做主吗?”
“你想怎么做?”沈拭问她。
沈荟气结,确实她也不能如何,方泽兰如今算她半个嫂嫂,肚子里又揣着她的侄儿,她能怎么办?
她默然良久,开口又问沈拭,“你既答应了嫂嫂,为何又要去招惹方泽兰?”
沈拭皱眉,“这不是你一个姑娘家该问的!”
他不说,沈荟也知道一些,也就不再追问。到底是自己亲哥哥,不忍见他一错再错,便好言劝道:“我劝你跟嫂嫂坦白,她不是不是不通情理的。”
“我不想让她知道。”沈拭眉头皱成川。
“那方泽兰怎么办?”
“等孩子生下来,我送她走。”
“孩子呢?”
“你嫂嫂没孩子,过一阵找个由头收养进来,养在她膝下便是。”沈拭回答的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在谈论一个不相干的人。
沈荟听完,心逐渐冷成一团冰,她不敢置信的望着自己的亲哥哥,仿佛头一天认识他,“你还是我哥哥吗?我怎么越看你越觉得可怕!”
沈拭沉了脸,斥她“规矩都白学了,越发没大没小!”
沈荟顿时火起,“你怎么配的起她。”
这话再一次戳中沈拭的痛处,他瞪向沈荟,吼道:“你以为我想?方泽兰一旦把那纸婚书送到台谏,我这官声就毁了!”
话落,沈拭长舒一口气,他终于把憋了许久的火发泄了出来。
这话他不能在方泽兰面前说,怕露怯,不能在秦氏面前说,怕惊了母亲安宁,亦不敢在姜令仪面前说。
沈荟冷冷望着她,满目讥诮:“你知不知道她回来以后跟我说了什么?
沈拭抬头。
沈荟忽的哽咽,“她自以为撞破了我的丑事,怕我恼羞成怒剑走偏锋,便说我的名声关乎她未来女儿的,让我信任她,她要帮我解决问题!”沈荟惨然一笑,几欲落下泪来,“可我没有问题要解决,我唯一烦恼的就是如何再编一个谎言去圆上一个,如何继续瞒住她。她看我可怜,殊不知,自己才那是个可怜虫,我真为她感到可悲,好好的高门贵女,被我们这般耍弄。”
“那一刻,我真想告诉她实情,可我不能。”沈荟捂住脸,仿佛姜令仪此刻就立在她面前,她难以面对。
沈拭顿时慌了神,他想走却挪不动脚,不得不停在原地继续听沈荟哭诉,“为了你,我连走都不行,我除了编造一个又一个的谎言瞒住她、骗她,什么也不能做,我怎么还有脸让她为我操持亲事,我有什么脸?”
今晚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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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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