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将近,今晨主屋里的人聚得格外齐全,莫说两房的女眷,就连二叔江慎和堂兄也都来了,热热闹闹地坐满了整个屋子。
一阵家常闲话过后,老太爷坐在上首,啜起了香茶。
因昨日祖孙间吵得厉害,他似乎不太想搭理江伯宣,偶尔开口也只接二房的话茬,像是给长房脸色瞧似的。
崔老夫人却不想总这样僵下去。
毕竟还指望拿云娆做梯子,跟侯府攀好交情呢。
她戴着新做的暖帽,身上秋香色的织锦外裳也都是簇新的,视线扫过满屋女眷,最后落在了云娆的身上。
不得不说,她这孙女虽说性情不似三姑娘般嘴甜讨喜,容色却实在没得挑。
年才十五的少女,生得玉容花貌,虽没用贵重的绫罗珠翠来装饰,单是那身玉色绣折枝的衣裙穿在身上,便已是令人眼前一亮的清姿丽色。也难怪侯府满意,这样的姿貌气度,若非家世出身欠缺了些,嫁进公府侯门都使得。
此刻晴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她坐在绣凳上神情沉静,想来也是接受了定亲的事实,不再如前两日般耿着脖子不肯答应了。
崔老夫人便笑道:“昨儿侯府来人说婚期定在了二月初,这个正月咱们除了过年,也得早些操办婚事才行。”
这话是跟二夫人祁氏说的。
祁氏忙道:“母亲放心,大嫂身子骨弱、侄媳妇又怀着身孕,这些事情我自会交代人去办妥当。”
崔老夫人点头,又觑向云娆。
“我知道你怕在侯府受委屈,可女子的婚事哪有处处称心如意的?”
“你父亲去得早,兄弟们若想在朝中有所作为,总须有人帮衬。咱们虽不算富贵人家,却也好生养着你们,不指望姑娘家光耀门楣,好歹也该为府里出点力。”
“皇家公主尚且有为国远嫁和亲的,你嫁进侯府着实不算委屈。”
她搬出跟老太爷商量好的说辞,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云娆心底里并不认同,但反驳也无济于事,只起身道:“祖母所言自然有理。不过话说到这里,孙女有两件事想求祖父和祖母做主。”
“你说。”
老太爷见她终于肯了,竟也开了口。
“头一件,侯府给的聘礼不薄,咱们不宜贪图人家的钱财,还望祖父做主将侯府那些聘礼都添到嫁妆里去。”
这话说出来,祁氏和江云影的脸色就有些难看。
云娆权当没瞧见,只瞧着老两口。
那日范氏登门,除了聘礼单子之外,还带了十几箱的好东西,因徐氏尚且病着,便由崔老夫人做主收进库房。
云娆母女和长嫂苏氏对这婚事都存有芥蒂,自然没心思瞧那些东西。二房这两日却热闹得很,江云影母女缠着崔老夫人将东西来回看了好几遍,又是拿着爱不释手,又是私下商量这些东西价值几何,就连聘礼单子都快翻旧了。
绿溪无意中瞧见,回来后便忿忿不平,“看她们那模样,恨不得把东西都搬到东院去,回头好添到三姑娘的嫁妆里!”
云娆虽无意于这门婚事,但若自己被逼去冲喜,却让二房趁机捡了好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自然是不能纵着她们的。
此刻当众提出,崔老夫人的脸上也有些尴尬。
高门贵府送来的聘礼确乎贵重,若不是怕江云影嫁过去守寡,她是真想把这门亲事给最听话贴心的二房。饶是如此,她也已私下答应了江云影,要将两件中意的留在府里。
不过如今云娆提起,私吞聘礼说出去终归不好听,且这会儿江伯宣也在,她当着这个出息的嫡长孙总不好太过分。
便同老太爷换了个眼色,有点讪讪的道:“就依你。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事,就彻底是江家私事了。
……
江家虽是书香之家,因着官职不高,除了攒出的藏书楼外,家底其实并算不丰厚。祖上传下来的最初也只是主院和东西院的屋舍,至于后来扩建的东西跨院、东西竹馆,那都是云娆的母亲徐氏嫁进来之后的事了。
在江恒过世之前,府里其实是徐氏在打理。
她出身商户,因是嫁给新科进士,当初的陪嫁颇为可观。
念着江家是被视为清流的读书人家,且与夫君感情融洽,徐氏自嫁进门便守着规矩,对公婆十分孝顺。除了拿嫁妆贴补扩建了两处跨院和东西竹馆之外,因府里人丁渐多开销弥费,还将两处陪嫁铺子的年收拿来贴补家用。
江家有了她帮衬,吃穿用度上自然日益阔绰起来,连伺候起居的丫鬟仆从都添了不少。
后来江恒亡故、徐氏病倒,中馈都交到二房手里,也是照旧拿那两处进项来贴补,不曾将钱账收回来。
这么些年,长房和老两口的用度自不必论,二房每年多开销的近千两银子也都出自徐氏的私产。甚至祁氏拿去讨好老两口的一些东西也是拿这笔钱置办的。
可二房何曾感念半分?
每年银子收进来,倒多半用在他们身上,偶尔徐氏旁敲侧击地提起账目,也都被祁氏和崔老夫人含糊搪塞过去。
先前徐氏缠绵于病榻,念着女儿年弱、稚子尚幼、江伯宣又要专心读书,觉得一家子都是亡夫的骨肉兄弟,吃了亏忍忍也就算了。每尝寻医问药、给云娆和幼子添置衣裳首饰,也都是从嫁妆里出,没去费口舌动用公中的钱。
如今老两口存心算计,二房隔岸观火还觊觎嫁妆,何曾顾念骨肉亲情?
云娆站起身,正色施礼,“侯府门第高,眼光自然也挑剔,母亲不愿嫁妆太简薄,几乎掏空了箱底。往后长嫂生子调养、三弟读书成家都需用银钱,母亲如今手头紧,还望祖父做主,把五槐街那两处铺子的账目交还回来。”
她尽量让语气和软,却还是让二婶祁氏变了脸色。
就连徐氏都有点诧异地看向云娆。
——云娆的嫁妆早就备好了,即使去侯府又添了些,也不至于到拮据的地步。
这会儿提出来,自然是想趁机把这笔进项拿回来给她用。只是先前数次尝试讨要不得……
徐氏不由看向了弟妹。
就听祁氏道:“这话可从何说起!家里这么多人,上到老太爷老夫人,下到几个孩子,每天睁开眼睛就是要我操心的事情……”
她一副辛劳受累的委屈模样,丝毫不提铺子的事,只满口说着持家之难。
就连二叔江慎都目露不悦,分明是嫌她小姑娘掺和长辈的事。
毕竟江家祖产有限,凭他那点微薄俸禄,哪里够妻女和儿子儿媳随便用的?好日子过惯了,谁都不肯裁剪用度委屈自己,徐氏这笔钱府里都用十几年了,如今忽然要回去是什么意思?
夫妻俩不愿割肉,都盼着老两口能驳回这要求。
就连江云影都忍不住道:“伯母一向病着,阖家上下都是我母亲打理,连二姐姐出嫁也得我母亲操办呢!”
她这两日心情复杂,既庆幸冲喜守寡的倒霉事没落在自家头上,又眼红侯府的聘礼门第,这会儿心里愈发不满,仗着长辈溺爱,高声说话时轻易压住祁氏的诉苦声。
屋里似有一瞬的安静。
苏春柔便趁着这间隙起身道:“既是婶子腾不开手,这事便交给侄媳操办吧,总归都有管事和婆子们跑腿,也能让婶子得空歇歇。”
话虽说得温柔,态度却是坚定。
场面一时尴尬,还是老太爷咳了声道:“家里的事本就如此,互相帮衬罢了,何必分得那样清楚。”
意料之中的和稀泥。
云娆懒得再听婶母自说自话胡搅蛮缠,也知道祖父母偏心,径直道:“若当真是互相帮衬,孙女自然没得话说。可如今这情形,孙女倒不敢嫁了。”
老太爷愣住,“你一个待嫁的闺中女儿,嘴里都在胡说什么!”
云娆抬眉,“亲事虽不能退,婚仪却还没办。若孙女铁了心不肯去裴家,祖父难道还能捆着我去结仇?”
“若真跟裴家结了仇,对伯宣的仕途也没益处!”老太爷当即怒道。
一直沉着脸的江伯宣随即站了起来,“孙儿不在乎,凡事以妹妹为先。真到那般田地,孙儿自会去侯府说清原委。”
说罢,见徐氏被儿女触动心肠后眼圈泛红,便道:“母亲这两日病情反复,该回去喝药了。云娆的事还望祖父多多思量。”
苏春柔闻言,果真辞别长辈,扶着徐氏回房喝药去了。
云娆也随后跟了出去。
屋外天朗气清,暖阳照遍京城,依稀能听见心急的人放起了爆竹。
身后则传来茶杯砸在桌上的闷响。
云娆与兄长对视一眼,摇头笑了笑。
若长辈慈爱,她自然该为府里考量,可他们是如何行事的呢?
从前是没人能撑起门户,如今兄长已是官身,她也不再是小姑娘了。母亲的贴补没能换来感激,反被视为理所当然,既如此,便该泾渭分明地把事情掰扯明白,好让他们明白,长房不会总是委屈退让。
云娆抬目望着天际流云,有些怀念父亲在世时安好和睦的岁月。
但怀念终究无用,她呼了口气,仍回西竹馆去迎接除夕。
……
西竹馆里庭院扫净,还剪了红梅摆在窗台。
绿溪才将外头铺子新送来的熏香和绸缎收好,这会儿拎着好些个红灯笼,正帮朱妈妈往廊下悬挂。青霭则拿着一叠子窗花挨个去贴,顺便用帕子擦拭新糊的茜纱窗。
廊下摆着一溜才擦净的雕版,想必是收拾书房时搬出来晾着的,好通风去蠹。
见云娆回来,绿溪连忙搁下灯笼随她进屋,倒上温热的茶。
青霭也拿着窗花走进来,掩上屋门后跟到里间低声道:“昨日书房里吵成那样,老太爷的态度今儿可有松动么?”
俩人都眼巴巴等着好消息。
云娆摆弄着桌上新送来的胭脂水粉,摇了摇头。
“他们在裴家面前答应得好好的,连聘礼都收了,裴家回去后当即就筹备起来。如今再要反悔,旁人难免说咱们出尔反尔,戏弄为国尽忠的将士。”
真个惹恼侯府,裴家的名声怕是就要坏了。
虽然兄长说不在乎,但朝中为官最重忠孝信义之名,云娆嘴上吓唬老太爷,哪里真舍得给自幼寒窗苦读的兄长添乱?
旁边青霭听了,不免面露失望。
“可惜了,燕公子那样难得的人,待姑娘又好……”
“好啦,往后别再提燕家。”云娆低声。
青霭自知失言,也怕勾起姑娘伤心,忙道:“罢了。今晚是除夕,该高高兴兴的。明儿辞旧迎新,没准儿姑娘的运道又能转好呢!”
“就是,说不准那位裴将军命硬,人也好相处,咱们倒也不必天天愁眉苦脸,平白辜负了好日子。”绿溪最爱哄云娆开心,眼珠一转就想起了好东西,“方才厨房送来羊肉汤,说是拿新鲜羊肉炖的,隔着食盒都香味儿扑鼻。这会儿该晾好了,奴婢端来给姑娘喝。”
云娆就好这口,倒被勾起馋意。
少顷,绿溪拎来食盒,拿小碗盛了羊肉汤,洒上稍许切碎的葱花芫荽,果真美味得很。
云娆喝得眉头舒展,念及前路时不免又想到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裴家次子。
闹到冲喜的地步,得是多重的伤呢?
昨晚听哥哥说边地战事未平,齐州一带和岭南都有流民作乱,南边甚至还有人自立为王欲与朝廷抗衡,朝中的局势竟艰难到这等地步了么?
云娆固然不信冲喜之说,但裴砚能舍了侯府的富贵安逸,十余年如一日地守在边地,为守卫百姓出生入死,倒是令人钦佩的。
但愿他能熬过这重伤。
她觑着博山香炉,有些出神。
……
京城外的香岭别苑里,“重伤垂危”的裴砚这会儿正坐在短榻上,对着挂在墙壁的北地舆图翻看一本兵书。
年才廿五的男人,生得剑眉朗目,轩然霞举,因自幼习武操练骑射,更养得腰背劲瘦,身姿峻拔。
久在沙场风吹日晒,他的肤色不算白皙,气度却凌厉而沉稳,端坐时如山岳岿然。
窗外日色慢挪,竹影微动,他对着兵书和舆图思索行军之策,似浑然忘了时辰。
直到一道人影走进屋中,笑道:“外头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倒清闲!”
作话
叮咚!男主上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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