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婚

时近惊蛰,春雷乍动。

昨夜飘了轻细如酥的小雨,这会儿满院浅草青嫩,墙角的两丛迎春开得正盛,于柔暖春阳下生机盎然。

云娆辞别长辈后,由兄长送出了门。

满目皆是新婚的喜红,周遭多有瞧热闹的,虽看不到花扇后盛装的容色,但只瞧嫁衣下的身段气质和握在扇柄的纤秀指尖,便知扇后是怎样的丽色。

有人羡慕她嫁入侯门的福气,有人叹息她冲喜后未卜的前路。

云娆躬身进了花轿,待软帘徐徐落下时,强忍的泪意终究还是夺眶而出,打湿了视线。

侯门一入深似海。

于她这样家世的女子而言,侯府的深院朱墙终归不及待字闺中时的自由,往后莫说再去街市书肆闲逛,便是见母亲兄嫂怕是也未必方便。

但眼下哪有旁的选择。

她深深吸了口气,待眼中雾气散尽时重新拿好花扇,任由吹打的喜庆鼓乐将她送到侯府门外。

花轿落地,喜娘掀帘来扶,云娆以花扇遮面,目光透过未被彩绣覆盖的薄纱,仍未瞧见她要嫁予的郎君。直到独自过了跨火求吉等礼仪,穿过甬道两侧绫罗豪贵的宾客,走进厅堂时,才隐约看到一道身着喜服的身影。

男人坐在旁边的圈椅里,身体似是勉力强撑,斜靠着旁边的茶几脑袋微垂。

隔着彩绣薄纱看不清他的容貌气色,只觉那男人身姿颀峻,喜服下双腿修长,虽说病中无力起身,仍有京师文人所不及的飒然姿态。

自少年时便纵横沙场,威名足以震慑敌军,京城能够太平富庶、她能够安稳度日,终归离不开边塞将士的浴血厮杀。

也不知未受伤的他是何等英豪之姿。

云娆心里忽然就有点难过。

说不清是为此刻被迫冲喜的自己,还是为如今折翼困顿的裴砚。

她默然垂眸,由喜娘扶着走上前。

裴砚也由长随扶着站起来,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借案几站稳后走向云娆。明明不过四五步的路,他却走得颇为吃力,肉眼可见的脚步虚浮,甚至鬓角额间都渗出了细汗,仿佛为这几步用尽了力气。

拜堂之仪格外仓促,礼毕时裴家也没请宾客去观合卺撒帐等礼,自管招呼贺客们去外头吃席喝酒。

喜娘引着夫妻俩穿过厅堂前往洞房。

才出了厅角的小门,裴砚便像是气力不支一般靠在了墙上喘了口气,长随有些慌张地扶住他,招手让早就备好的肩舆过来,抬着走了。

剩云娆站在那里,心底不由浮起担忧。

旁边嬷嬷陪着笑道:“夫人去提亲时想必都说过了,咱们将军在战场上受了点伤还在将养,不周之处还望体谅。不过少夫人放心,京城里自有杏林妙手,过阵子想必就能治好了,咱们先去歇歇吧。”

说话间引着云娆进了抄手游廊,却是与裴砚不同的方向。

仆从簇拥着新人离去,不远处的矮墙下,有位躲在梅花漏窗后的丫鬟悄然收回视线,左右瞧了瞧,提着裙角匆匆走了。

——今日侯府新婚大喜,来道贺的宾客几乎踏破门槛,自然有不少随行的仆从。裴家虽没请人去后院观礼,在夫妻拜堂席面未开之时仍有许多宾客闲游赏玩,逶迤的朱墙花窗后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

……

厅堂处宾客的喧嚣笑闹渐渐远去。

云娆跟随喜娘走在曲折游廊,越往前走越是安静,就连喜娘都慢慢不说话了。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在了一处小院前。

嬷嬷笑得有点勉强,“咱们将军常年在外打仗,甚少回京城住,所以府里留了这处院落给他,胜在清净。”

“多谢嬷嬷。”云娆大约能猜到裴砚在府里的处境,自不会在这上头多话,便只道:“这里花木繁荫,倒是好景致。”

“那是,那是!过两天花儿开了,那才漂亮呢!”

嬷嬷说着好听话儿,将云娆送进布置一新的洞房,等云娆在喜床坐下,才施礼道:“原该好好的撒帐合卺,大家热闹热闹,只是将军如今尚未恢复,经不得折腾,还望少夫人见谅。再者,将军在杏花阁养伤,不许人去搅扰,少夫人安心在这住着就是。”

说罢,让喜娘简略走了点礼数,喊院里伺候的仆妇丫鬟进来拜见过云娆,又说外头还有许多事需招呼,便带着喜娘走了。

云娆遂将旁人屏退,只留陪嫁在侧。

屋门掩上,隔断春日凉风。

院子里除了风动竹梢之外没旁的动静,屋里也安静得很,云娆心知裴砚今晚是不会过来的,自将花扇搁在旁边,打量屋中布置。

这洞房虽偏僻,裴家既舍得拿出丰厚的聘礼,对婚房倒也不曾简省,一应桌椅床榻乃至陈设起居都是上等的。

桌上还摆了糕点果子,免得屋里人饿着。

绿溪不待吩咐便端了一盘蜜饯和一盘白玉糕过来,让云娆先垫垫肚子,青霭则去斟茶。

她俩都是打小伺候云娆的,这回都陪嫁了过来。徐氏因担心侯府门第高规矩多,年弱的女儿应付不过来,又将身边得力的常妈妈和大丫鬟金墨给了云娆,这会儿也都在旁边伺候。

常妈妈是徐氏从娘家带过来的,曾跟着主家见识过富贵气象,也看过主君和徐氏新婚的恩爱,如今瞧见云娆冷清的婚房,哪有不难过的?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往前看。

她让金墨先去檐下伺候,既可探一探院里情形,也免得众人扎堆待在屋里,来了人还不知道。而后暂且将沉甸甸的凤冠取下,待云娆垫饱肚子后补了点口脂,眯了会儿养好精神,才将床榻被褥收拾整齐,让云娆端坐在榻上。

“毕竟是新婚夜,哪怕裴将军没法来洞房,府里总不至于不闻不问。姑娘且偷会儿懒,待会若有人来,可别忘了戴好凤冠。”常妈妈说着,又让绿溪和青霭各自吃了点东西,再换金墨进来歇息。

如是闲晃着,到傍晚时分,院外果然有了动静。

青霭从半掩的窗户瞧见,忙朝云娆比个首饰,少顷,屋外响起金墨和绿溪施礼问候的声音。

二夫人范氏绕过门口的紫檀如意合欢屏风,就见半卷的珠帘后喜帐长垂,云娆头戴凤冠身披嫁衣,手里拿着花扇端然坐在榻上。

她堆出点笑,徐徐走至跟前。

“老二如今尚且病着,今日实在是委屈你了,好孩子——”她说话间坐在云娆身侧,瞧见花扇后面那张脸时倒是微微一怔。

去提亲之前她就听说江家次女容色过人,是宫里妃嫔都夸赞过的,才拿着容色的长处说服裴元曙答应这桩婚事。但其实她从未见过云娆,先前也只觉得一个小官之女,便是有几分姿色,也不过小家碧玉而已,能美到哪里去?

直到此刻,盛装初嫁的姑娘坐在她的面前,华衣宝珠妆点之下,确乎是府里几位姑娘所不及的婉丽姿容。

倒还真是个美人儿了。

范氏笑意更甚,只说先前忙着招呼宾客,这会儿才抽空过来瞧瞧儿媳妇,让云娆不必担忧夫君伤势,只管安心歇下云云。

云娆也只能应下,任由范氏带的人帮她卸下凤冠花扇,而后起身送婆母出门。

范氏今日喝了几盅酒,像是不胜酒力似的,来去都坐着肩舆,脸上的笑容也恰到好处。直到走远些,她回头望了眼枕峦春馆,在渐而四合的暮色里,笑意也迅速淡了下去。

心腹周妈妈在旁道:“这位江家姑娘倒真是生得好模样,夫人眼光真不错。”

“可惜了。”范氏摆弄着袖口,低头笑了笑。

她今日是头一回见到负伤的裴砚。

比起两年间回京探望潘姨娘时龙精虎猛的样子,如今的裴砚就像是个病猫,气色灰沉精神委顿。被宁王悉心照顾那么久都不见好,足见伤势之重,就算医好了,恐怕也再难如从前般驰骋沙场,前途自然也就毁了。

庶子失势,她乐见其成。

更让她满意的是这个儿媳妇。

既有出挑的容色,足以堵住外头的悠悠之口,也有不值一提的出身,能让她拿侯府婆母的身份随意摆布。更是断了裴砚另娶高门女子的指望,不会踩到自家儿子头上。

真真是称心如意。

范氏瞧着甬道两侧含苞的花木,只觉这春夜的晚风温柔至极。

……

枕峦春馆里,云娆送走婆母后用过晚饭,便如常歇下了。

夫君病得连路都走不动,母亲先前叮嘱的那些隐秘之事便暂且不必去考虑。这枕峦春馆固然有不错的景致,或许能让她偏安一隅,但毕竟太偏僻,往后晨昏定省,怕是都得早起才行。

明日依礼要拜见阖家长辈妯娌,自是不好懒怠。

院里的事晚些分派不迟,今晚自是得好生歇息的。云娆大事上做不得主,小事上却能善待自身,早早地让人落锁闭户,卸了妆容睡大觉。

翌日晨起,换上新妇的梳妆打扮,由常嬷嬷和青霭陪着往侯夫人住的如意堂去拜见。

才刚走出院门,便因一道身影而怔住——

病得无力走路的裴砚坐在肩舆上,就在院外十余步处等着她,身体半仰眼睛微阖,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因虚弱所致。

云娆原以为他今日不会出现,瞧见这人影倒是一愣,旋即快步上前,规规矩矩地唤了声将军。

裴砚抬起眼皮,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片刻后,他低声道:“抱歉。”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云娆一时间没回过味来,不知他是为昨晚留她独守空房而抱歉,还是因让她冲喜的事而抱歉。

但不管是哪种,这事都不能怪他。

婚事是范氏和江家老两口促成,而征战沙场保疆卫土的男儿,应该没有人愿意落到如今的境地。

云娆仰头迎上他的视线,云鬓边珠钗轻摇,于清晨初照的阳光下勾起笑意,“愿将军早日痊愈,罄无不宜,受天百禄。”

云娆:这男人还怪讲道理的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新婚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