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侯府

天际云霞灿烂,近处草木生光。

裴砚垂眸,对上少女眼底清澈而诚恳的笑意时稍感意外。

他今日原本不必去如意堂。

总归回京那日宁王就跟老侯爷打过招呼,昨日那病歪歪的样子又是人所共睹,今儿早晨即便不露面,想来也没人会明着说什么。

——便是说了,裴砚也不在乎。

但云娆终究与他不同。

昨日贺客满堂,那些明处与暗处的眼睛盯过来时,裴砚根本无需做什么,只消借着郎中给的药将病情装得以假乱真就行。既是重病,他自然没力气与人应酬闲谈,百无聊赖中,瞧见喜娘拥着凤冠霞帔的少女来拜堂,难免多打量两眼。

隔着花扇,她凤冠下的眉目不甚分明。

但人的气度却是藏不住的。

虽然只是堂前短促相见,裴砚也约莫感觉得到这姑娘并非骄矜不懂事的人。

既然人家并无错处,无端被范氏卷进侯府里登不得台面的算计,好好的婚事拿冲喜之说敷衍过去,他纵因边疆战事的安排不便挑破,心中到底过意不去。

今晨特地拖着病体赶过来,也是怕小姑娘孤零零过去时会被欺压了去。

来的路上,他还以为云娆会心存委屈,谁知回答他的却是含笑的祝愿?

裴砚心中不免诧异。

视线也不自觉在她身上驻留。

仲春的晨风仍有些清寒,她玉色罗裙之上穿了鸳鸯锦的盘金外裳,缀着宫绦的细锦勾勒出袅娜腰肢,外头则披了件浅色绣合欢的薄披风,行走间摇曳生姿。

系成蝴蝶的丝带衬着一张很漂亮的脸蛋,红唇轻点,黛眉淡描,那双眼清澈有神,安静中又暗藏灵动,仿若山间清泉。

这姿容确实如宁王所言,出挑得很,尤其她笑起来的时候,便是周遭春光都须逊色三分。

裴砚竟自勾了勾唇,“承你吉言。”

而后抬手示意,仍由几个小厮们抬着肩舆,夫妻俩一前一后地往如意堂走。

枕峦春馆离如意堂很远。

侯府的两房的住处安置与江家有点相似,以老侯爷的书房和老两口起居的如意堂为轴,长房的人多半住在东边,二房则居于西侧。

从枕峦春馆出去,沿着曲折的花木甬道和游廊短墙,需先后经过周姨娘和一双儿女的住处、老五裴见祐夫妇的住处、老三裴见泽夫妇的住处,以及云娆的公婆裴元曙和徐氏的住处才能到老夫人跟前。

靠着两只脚走过去,折来绕去的少说也得大半炷香的功夫。

每日来回一趟,足够强身健体了。

云娆昨儿来时已体尝过,今晨特地穿了轻便舒适的鞋子,这会儿走着倒也不累。

视线打量周遭草木院落之余,不时也会落在裴砚背上。

昨日匆匆一会,拜堂时隔着花扇,她其实没太瞧清这位猛将的眉眼长相,直到今晨才算看了个清楚——

年已廿五的男人早已褪去了少年郎的翩然,久经沙场风霜之后眉眼有几分凌厉,虽说肤色不似京城那些娇养的富贵公子般白皙,却也与常人没太大不同,不似想象中晒黑的模样。

他皮相其实生得很好,轮廓利落身姿端毅,哪怕是病着没力气走路,视线相接时仍让她觉得那双眼深邃湛然,不太好捉摸。

能震慑强敌的自然不是寻常之辈。

云娆嫁进来之前听兄长提过一些裴砚在沙场的战功,此刻瞧着他病歪歪的背影,倒真盼着他早些痊愈,能肆意驰骋沙场。

夫妻俩就这么沉默着到了如意堂。

-

如意堂是老侯爷夫妻俩的居处,阖府拱卫的所在,修得古朴而贵重。

临水而筑的庭院占地不少,门口用细花篾簟编了精致的墙门,里头嘉树扶疏,高阁重堂,错金描漆的画廊下站着十余位丫鬟仆妇。

见裴砚的肩舆落定,由小厮搀扶着走进来,便有人早早地打起了帘子。

云娆乖乖跟在他的身后。

绕过门口松鹤延年的屏风,便有沉香味送到鼻端,云娆微微抬眼,映入眼中的是满屋的绮罗珠玉。

原本甚为宽敞的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倒显得屋里有点拥挤。

最上首是年近古稀须发半白的老侯爷裴固,额头上皱纹分明,看神情有点严肃古板。旁边的太夫人戴了暖帽,身上夹袄质地贵重,缀以猫儿眼等宝石,正把玩着一支灵芝玉如意。

左边一溜方椅,最上首坐的应是裴元晦夫妇,旁边是位珠光宝气的美妇,华美精致的衔凤金钗格外惹眼,想必便是掌家的少夫人薛氏。

下首的来不及细看,便听对面的公爹裴元曙道:“你身子还没好,怎么也过来了?”

这话自然是对着裴砚说的。

裴砚病恹恹的坐在一张空着的椅中,稍稍欠身道:“新妇刚进门,总得给她带带路。”说完便问候上首的长辈们,只说失礼云云。

老侯爷裴固摆摆手,让他安生坐在椅中。

——不管府里如何看这庶子,裴砚这些年戍守边塞屡立战功,为众位兄弟所远远不及,给侯府的门楣增色不少。加之他习武之人性情刚毅,又与宁王交厚,当着面坐在一处时总归要格外给两分颜面。

而他今日拖着病体给新妇引路,也可见维护之意。

范氏闷着头喝茶,神情不咸不淡。

倒是对面的大夫人崔氏笑道:“先前只听说弟妹给老二挑了个美貌佳人,今日一见,果真所言不虚。”

“可不是。听说江大人当初是为救百姓而殉身,弟妹也算是为朝廷鞠躬尽瘁的良臣之后,二婶挑人的眼光还是那么好。”说话的正是那位出自公府的大少夫人薛氏。

这话虽然是顺着自家婆母出言夸赞,听在范氏耳中却如同讽刺。

侯府就这么大点地方,谁还不知道谁的心思?

长房有望承袭候府爵位,给身为嫡长子的裴见明娶了这么一位光彩夺目的凤凰,仗着公府嫡幼女、贤妃堂妹的身份,婆媳俩平素颇为张扬。

偏巧范氏出身寻常,因嫡出的老三尚无功名在身,费尽心思也只娶得一位出自伯府的儿媳,老五因自幼体弱,娶的则是位与皇室沾亲的医官之女。

如今云娆虽被如此夸赞,其实谁都知道人走茶凉,江家的顶梁柱早就塌了,娘家门第在侯府里实在算不上什么。

那婆媳俩分明是在暗嘲她膝下几位儿媳的身份!

范氏听惯了这种话,只敷衍着笑了笑。

几人说话间陆续又有人来,范氏扫了眼对面的座次,见只有一处空缺,便向太夫人道:“母亲,怎么不见玉琳那孩子?”

“她昨儿晚上吹着风回去,怕是受了寒,回头你去瞧瞧,别真叫她病了。”太夫人说着,看向长媳崔氏——

裴玉琳是长房吴姨娘所出的庶女,年已十七,再过几个月就该嫁进淮王府做侧室,因而颇受长辈看重。

崔氏嘴里应着,心里难免有点不痛快。

虽说来拜舅姑的新妇身份不值一提,但裴砚毕竟算是个兄长,又是宁王撑腰看重的武将,官职比兄弟们都要高,她一个庶女姗姗来迟,看着倒像她这嫡母管教不严似的。

便垂首撇着茶叶,不作声了。

云娆随即依礼为诸位长辈奉茶拜见,将提前备好的东西挨个奉上,而后与妯娌姑嫂等挨个相见。

……

母亲列的单子很管用,人名与长相挨个对上,倒也好记。

一圈下来,云娆嘴角都快笑僵了,好容易能坐下来歇歇,不得不感慨侯府人口之兴旺。

老侯爷膝下三个儿子,三房的裴元绍跟家里闹翻后跑去西川节度使帐下做事,甚少回京,如今只长房裴元晦和二房裴元曙住在侯府。

长房崔氏膝下有两子两女,裴见明和薛氏自不必说,老四裴见青的妻子明氏也让云娆印象深刻。

迥异于薛氏的张扬,明氏性子温婉沉静,待人也谦和有礼,更难得的是她的娘家——

她的祖父是位很有声名的大儒,虽则早已辞官退隐,实则颇受人推崇。且她家有座名闻京城的藏书楼,里头四万余卷藏书都是精挑细选,明老太爷为造福读书人,还选了许多书来刻印,从文字校勘到用墨选纸都花了心思,质地比外头书坊的精良数倍。

云娆从前学刻雕版,还特地请人寻了他家的板子来观摩,就连兄长读书时都曾因明家私刻的书而受益不少。

如今见着明氏,自是暗觉亲切。

崔氏嫡出的长女早已出阁,次女名叫雪琼,年才十五,人如其名,当真如雪色琼花。

裴元晦身边几位姨娘,唯有住在捉月院的吴姨娘膝下未空,养着裴玉琳和裴见熠两个孩子,只是裴玉琳迟迟没来,不知是不是真的病了。

二房范氏膝下则是两个儿子。

老三裴见泽生得俊逸,妻子孙氏热情含笑;老五裴见祐自幼体弱,妻子也寡言少语,许是常年捣鼓药材的缘故,身上有股淡淡的草药香气。

侧室柳姨娘膝下则养着裴锦瑶和裴见晔姐弟俩。

至于裴砚的亲生母亲潘姨娘,非但没在昨日婚礼和今晨拜见时露面,连名字都没人提及,像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一般,倒让云娆备感意外。

裴砚似乎也懒得跟这些人多掰扯,等云娆挨个见礼毕,便让人扶着站起了身。

“孙儿得回去喝药,先告辞了。”他没多瞧裴元曙夫妇,只朝裴固病歪歪地行了个礼,而后视线有意无意地扫向云娆,似是询问她要不要一道回去。

裴砚:媳妇儿怪好看的。

=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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