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口口相传将军府那个养女死后的第五天。
素来干旱的关西城,暴雨不歇,窗外惊雷滚滚,半边天被渲染开昏暗,如瀑雨水顺着客栈屋檐砸落在地。
据关西城口口相传,五日前将军府上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养女,为了逃脱将军夫人安排的婚事,擅自翻墙出府,结果被家丁撞见告诉了夫人那。
每每说到这就要有人替将军夫人晦气上了,那大字不识一个又体弱粗鄙的养女,能嫁给城东的商贾人家已经是恩赐,半夜出府,关西地形陡峭,必然是凶多吉少。
将军夫人何其大度心善啊,为了找那养女派了全府官兵。
偏生那养女是个福薄的,被府上官兵找到时。
已经从不慎从百米山崖掉了下去,据说摔在崖底巨石上,那叫一个血肉模糊!
据说府中的老嬷嬷,忍着恶心给验了尸,确实是那养女。
碧珠掀开车帘,揭开脸上一角帷帽,便见城门处官兵林立,为首者手里拿着一张画像,凡事要出城门的皆要接受其检查,那怕马车中人有微末相似也要被强行扣留。
城门旁支了个软轿,将军府掌事嬷嬷拢了拢衣衫,眼皮耸拉,饮着杯热茶:
“那逃婚的扫把星尸首已经在崖底被找到,还费劲找个什么劲,她在府中十余载,一字不识,有什么本事能飞出这天罗地网?又能飞到哪里去,倘若侥幸未死,让找了回府,也是要斩手剁足。”
婢女递上热茶附和:“一个来历不明的下贱养女,福薄命浅,能嫁去秦家已是恩赐,自己想不开非要寻死,哪里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嬷嬷冷哼一声: “小姐可差人来问话了?”
“穗姐儿和宁姐儿都托人来问了”婢女声音很轻:“中书令昨个儿差人来送信,问她来年暮春可愿回京”
嬷嬷沉沉叹了口气,望着穿不透的雨幕:“陆家的门又如何好进,当那赵氏是吃素的?”
雨水加重,碧珠听着外边震耳的动静,官兵凶神恶煞的排查流程,身子不由颤颤发抖。
“小姐,将军府应该已在崖底寻得你尸体,怎还如此大动干戈,咱们能顺利出城吗?”
“郭秉德和季明盈心细,自然不信崖底那具面目全非的女尸,关西为北上枢纽,我要进京还是南下,皆要过关西,他们只信自己的眼睛”
说话的女子一张清丽脱俗芙蓉脸,单手托腮,悠哉悠哉往嘴里放去一口桃花酥。
“小姐”碧珠心急“你有什么对策”
“对策?”陆莜宁扑扑手,不太自信挠了下头:“或有一计”
说罢陆莜宁自腰间抽出一排工具和各种膏药,琳琅满目摆在案前。
官兵已经开始排查,还有□□辆马车就到她们,碧珠气都喘不匀。
陆莜宁计算着时间,潮湿闷热,易容维持时间有限,快速对着一面铜镜,覆上皮具,描慕眉眼鼻骨,最后勾勒完唇形,顺便遮去自己身上小痣,在手臂脖颈处泼上淡粉色药水,点上一点红。
车厢里有一木棺,碧珠睁大眼睛看已经全然两幅面容的陆莜宁,躺进那材木棺。
“官兵来盘问,说我染病而亡”陆莜宁拍了拍碧珠的手宽慰:“再不济师兄也有办法”
话音刚落便拉上木棺,陷入一片黑暗,陆莜宁摸索穴位,重重点上某处两记。
官兵接踵而至,为首将领,冷冷发号施令“搜车”
“是!”两位小兵应声上前,碧珠心跳如鼓。
碧珠面容身形皆不像,两人把目光落在木棺上。
碧珠一边递上路引,泪水涟涟:“两位军爷,我家小姐前些日在北地染病刚亡,还是清白之身,眼下只求速速回家安葬,尸身恐不便让多看”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为首将领扫过路引,自腰间拔出长剑,直劈棺椁
碧珠尖叫出声,扑上前去,泪水滑落。
哐当一声巨响,上方棺椁分为两半,露出棺内女子一张青紫脸庞,脖颈和手臂上,还存有红色疱疹。
在场将士忙不迭退后两步,掩住口鼻厌恶道:“是疱病!”
“染了这等晦气的病!”将领又重重劈上一记怒喝:“还不快滚!”
碧珠抽泣着,拼凑好棺椁,吩咐车夫前行。
马车一路疾驰,光明正大出了关西,接着北上。
亥时两刻,天已黑透,清幽月光洒下,青州郊外,有一马车驻扎,护送她们到此的男子,先行离去,临行前只告诉碧珠,她们已经脱险。
陆莜宁亥时三刻,自棺椁中,悠悠转醒,气血淤积多时,难免有些虚弱,半拖身体,碧珠已经升起火堆,半蹲在前,告诉陆莜宁送她们男人说的话,自己又心有余悸补了几句:
“小姐,今日真是太险,我看着将军和夫人不会善罢甘休,得亏你跟着颖先生学了十年,我们往后需更加谨慎。”
碧珠并非关西将军府,她是陆莜宁八岁出府时在街边从人牙手上买下,养在别处,这次陆莜宁出逃,她也是唯一陪同的人。
陆莜宁手托着头,脑海里闪过师父的脸,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碧珠,你何时也爱如此说教了,我别的没有,钱总是不缺,你就等着进京以后,我带你享福吧。”
………
接下来的三日,碧珠负责赶路,两人目标明确先去地处北地的临州,而后改道进京。
今岁临州发了瘟疫,陆莜宁掀开车帘,眸光沉沉,现尸俘遍地,官道两旁全是匍匐在地的乞丐。
而城门处,一无守城军官,二无布防设施,看起来已是一座死城。
普通百姓脸上皆是忧色,口口相传,西蛮已经在前往攻打临州的路上,西蛮王日子,百里希亲自率大军,放话要血洗临州。
西蛮人狡诈残忍,自前朝便时常侵犯大盛北地一带,今大盛开国不过十六年,根基尚且不稳,和西蛮这些年却多次交战。
景曜王父子常年驻守北地,次次杀的西蛮败北而归,西蛮对大盛怨气与日俱增,这次如果找到机会进攻临州,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碧珠光是听着就惊心动魄:“小姐我们这趟走错了,需快些离开。”
街道旁妇人搂着年幼稚子,泪水涟涟,老者佝偻着背,静静等待不知何时便要攻破城门的西蛮。
“来不及了”陆莜宁目光从这些人身上掠过,缓缓摇着头,心里一片了然:“西蛮既来临州,自然也会南下去沧州,沧州兵强马壮,不会有危险,而我们向北会遇见正赶往此处的西蛮,向南也来不及去到沧州,还是会遇西蛮士兵”
“向北向南皆不得生,唯一破局之道,便是将士们这次守住临州,等待沧州救援”
“可眼下城内无兵”碧珠急道
“城内并非无兵”陆莜宁目光落在,城门处自发组织的民兵和竟然校尉
*
“西蛮擅骑射,火攻,尤喜用毒烟扰敌,但其主帅百里希性躁,贪功冒进,是其弱点。”陆莜宁目光扫过城下惶惶的民兵与残兵,语速快而清晰:“沧州之围若解,援军必至!我等只需固守待援。我有应对火毒之药,更知此临州城墙乃前朝以耐火砖石秘密加固……”
“荒谬!”校尉林冠堂不耐地打断,“你一介女流,空口白牙,怎知城墙之事?我等岂能拿全城性命陪你儿戏!”
陆莜宁毫不退缩,反而上前一步,指尖划过斑驳的墙砖,掷地有声;
“军爷若不信,可令人取火焚烧此处一角,看是与寻常城墙无异,还是能抗火持久。此刻争论无益,军爷不如带着这些人、两担稻草、火油若干,我可在西蛮放毒时于城下预设之火点,届时只需一支火箭,便可阻敌,成与不成,一试便知,总好过坐以待毙,反正我比你们同死”
林冠堂仍然不信,派人去试了一试,那人回来难掩激动,十分惊喜。
士兵被说动,一拥而上,路过陆莜宁时,不知谁嘀咕了一句:“要是景曜王世子来,就好了”
“谢矜?”陆莜宁将说话士兵上下打量一番:“我希望他来,你们倒不一定”
关西盛传,宁惹阎王,莫惹谢矜。
如果谢矜来的话,恐怕眼下这些士兵,已经被以守城消极为由斩了。
午时将近,整个临州城弥漫着肃杀之气,陆莜宁指挥最后把两旦石块安放好。
城墙之上俯瞰芸芸,已经可以窥见北方打马而奔的西蛮人,越来越近。
林冠堂利刃出鞘,气势磅礴:“大盛男儿,岂怕区区蛮族“杀!”
为数不多的弓箭手立刻搭弓携数只箭射击,城下西蛮不少士兵来不及张开盾便丧了命。
“乌儿不是说,临州是空城吗?”有将领诧异
百里希嗤笑:“汉人狡诈!直接强攻!放火毒”
西蛮士兵点炊烟袅袅,向临州城墙飘来。
城墙上众将士惊喜,果真并无中毒反应。
陆莜宁始终死死盯着西蛮族人,久久没有笑出来,脸色是碧珠从没见过的凝重:
“西蛮竟来了这么多士兵,我们不是打赢他们,而是近身攻击防御守城,会有人来支援的。”
话音未落便有火球被投掷在城墙之上,滚滚浓烟起,空中飘荡的“盛”子旗,有的已经被烧毁半边。
“起守城眼,让西蛮杂种登不上城墙。”林冠堂大喝
城眼士兵拿长刀奋力刺入城眼,只听一阵皮肉被刺破的声音。
陆莜宁从车中取来石块,见谁爬了上来,直接对准奋力起头颅,血腥覆面亦没有片刻停歇,接着拿来火把,对准城下稻草堆投下。
火势蔓延及快,火舌猖獗,惊的西蛮士兵战马频频失控,主动撞向城墙,然后被大盛士兵投下的乱石砸中,当场毙。
百里希怒气攻心,面对熊熊火焰咬牙:“是哪个蠢材说,临州唾手可得!”
“他们要放火,我便成全他们,来人!”
西蛮士兵奉命加大火势,不料下一秒,火势拔地而起,蔓延成一片火海,吞噬西蛮士兵。
百里希惊愕失色,驾马逃命,身后却是无数士兵惨叫。
一时临州城外沦为人间炼狱。
陆莜宁长舒出一口气,眸光复杂。
*
她留下接着和林展堂以及众将士研究布防。
待夕阳西下,残阳如血,临州城外大地传来规律震颤节拍。
地平线上,玄甲连成一线,如铁流碾来,残阳在甲胄上跳荡,却驱不散那骨子里的寒意。
马蹄碾过焦黑土地,卷起的灰烬混着甲叶铿锵,敲得城墙上人心头发紧。
城墙上的欢呼卡在喉咙里,林冠堂还在强打精神准备布防,忧心如若西蛮再来该如何,听见声音向天边一眺,那面玄色“谢”字旗在风里裂响,宣告着来人。
脸上的忧心僵住,成了彻骨的庆幸和敬畏。
“景曜王世子来了!”
陆莜宁眼皮一跳,再给士兵包扎的手顿住,向城下望去,第一眼便看见那个男子。
风乍起,光线折射,陆莜宁下意识眯眼,许多年后,她都记得这一眼。
城墙之下,男子跨坐一匹踏雪乌骓,玄铁重甲覆身,甲片上凝着暗沉污迹,分不清是血是灰。
头盔下,过分清贵年轻的脸隐在阴影里,下颌线绷得紧,没半分多余神情。
他勒住缰绳,战马前蹄微扬又落,喷出一口白气。
无需言语,只一眼淡淡扫过身后,那片玄甲铁流便骤然凝住,连风都似停了。这份掌控力,压得人喘不上气。
谢矜端坐马背,冷冽目光扫过战场,丈量着燃烧的轨迹、墙下引火物的灰烬、西蛮焦糊的尸身,还有城墙上那些精准完好的防御工事。
他的目光穿过硝烟与草屯,捕捉到城墙上那抹纤细身影,凤眸中闪过一丝极淡兴味。
陆莜宁好像被烫到,到这里收回目光,她整个人陷入一种如梦初醒的茫然。
临州城墙特殊,极其耐火,鲜少有人知道,只怕暴露在这位心思敏锐的世子面前。
“姑娘,敢问芳名?”林冠堂峰回路转,拱手半跪在她面前,十分敬佩
“无名无姓,叫我归宁便可”陆莜宁微微颔首:
“林校尉,我今日之计也是险招,主要是多亏了您用兵有方,我先告辞”
“这…”林冠堂欲留
架不住陆莜宁带着碧珠飞快下了城墙。
城墙下,谢矜目送那道背影离开,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穿透风与静,带着冰意:“好计策。”
三个字听不出褒贬。
稍顿,目光掠过城墙上带伤却未垮的守军,还有那面熏黑仍立的“盛”字旗,语气微扬:“以空城为饵,诱敌入火。行险,有胆。”
城上有人刚松气,他接下去的话便冷不丁砸过来:“只是根基太浅,全凭侥幸。火势难测,若敌有后援,或风向一转,这里便是你们的坟。这战法”
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传遍城墙内外,接着没忍住冷嗤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办法。”
话落,他视线裹着寒意钉向城头,一字一顿,语气没半分波澜:“是谁主事?出来。”
林冠堂额上的汗早已风干,被上位者威压碾过的惶恐,凝固在脸上。
他身后那群疲敝的散兵,亦如惊弓之鸟般,转身向城内望,那里还见那姑娘的身影,随着林展堂直挺挺跪伏在地,恭迎那打马而来的身影。
“回世子!是一位女子,”林展堂的声音干涩紧绷:“她刚才便……先行离开了。”
谢矜端坐马上,铠上披风在风中微微翻卷,衬得他面容愈发清冷如玉。
他尚未开口,身侧那身着银鳞软甲、生了一双潋滟桃花眼的少年郎已按捺不住好奇,清朗的嗓音划破沉寂:“哦?如此奇女子?姓甚名谁?快说来听听!”
林展堂喉结滚动,只觉得那少年看似明朗的目光也带着无形威压,他伏得更低:
“禀世子,小的只知,她叫归宁姑娘。”
无名无姓。
谢矜不再多问,只轻轻一夹马腹,骏马便踏着沉稳的蹄声,率先穿过洞开的临州城门。
城门内外,早已被劫后余生的百姓挤满。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激动得涕泪横流的面孔,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城楼:
“谢世子来了,临州有救了!”的呼喊此起彼伏。大盛谁人不识景曜王世子谢矜?其父与圣上为义兄弟,他出生时,宣帝甚至要赐他国性,天潢贵胄,姿容绝世,十三岁便投身行伍,未及弱冠已立下赫赫战功,数次与西蛮交锋皆令其铩羽而归。
他便是临州城苦盼多时的救星,是定海神针。
然而,这份席卷全城的狂喜,却未能沾染城南陋巷深处那间不起眼客栈的斗室分毫。
陆莜宁指尖沾着特制的易容膏脂,正细细涂抹在瘫软在床榻的碧珠脸上。碧珠累得浑身骨头似散了架,包袱随意丢在脚边,任由自家小姐摆布,只余一双眼睛哀怨地眨着。
“小姐,刚解临州之困便要走?”碧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和不解
陆莜宁指尖微顿,随即又流畅地勾勒着碧珠的下颌轮廓,用膏药遮住她清秀面容:
“郭秉德心思极其缜密,临州出事,关西不见得不会派人,今日我城墙之上易容不精,需早些离开,今夜子时出发,你再歇息会”
碧珠忿忿:“郭将军是如何待小姐,有什么脸面还来找小姐”
说罢,她便转身开始收拾细软。
她所惧的,并非郭秉德派来的追兵。而是那位只存在于传闻中的景曜王世子,竟奉旨驰援,亲临临州。
城府之深、心机之缜,绝非等闲。
今日城头之上,她胆大利用师父告诉她的,临州城墙抗火出此计,可临州城墙抗火的特性,乃是收录在前朝梁代一部孤本地理名志中的记载,十七年前,梁室倾颓,外戚萧氏自岭南起兵,改朝换代。
谢矜身为皇族贵胄,知晓此等前朝秘录不足为奇。但一个来历不明的民间女子,若也知晓此等秘辛……这其中的蹊跷,足以引起这位世子的探究与警惕。
大盛对前朝梁室十分警惕。
她筹谋已久进京计划,绝不能在此时,因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数而功亏一篑。
子时悄然降临。
喧嚣了一日的临州城终于沉入疲惫的酣眠,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
城头值守的士兵已换成了淮南王麾下赫赫有名的金羽卫,甲胄在月色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城外不远,一座灯火通明的主帅军帐如同蛰伏巨兽,帐内人影幢幢。
帐内烛火跳跃,映照着悬挂的舆图与几案上的沙盘。
军师张丞抚着花白的胡须,眉宇间凝着忧色:“世子,百里希虽勇猛莽撞,但其兄百里衡却狡诈多谋,用兵老辣,明日卷土重来,恐不易对付啊。”
他顿了顿,语带关切,“且王爷刚得沧州大捷,便马不停蹄遣世子驰援临州,将士们连日奔袭,已是人困马乏……”
“三皇叔用兵,向来如此,只争朝夕。”一旁歪在圈椅里的萧子谦,正是白日那桃花眼少年,他一手支着下巴,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看向主位:
“世子殿下,明日对阵百里衡,心中可有成算?不过……我看您今日倒像是被别的事分了心神,竟对那位守城的‘归宁’姑娘起了兴致?”
“一介平民,知晓军中秘闻,你觉得我该不该感兴趣。”
几盏牛油灯烛火摇曳,在谢矜清绝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正用一方素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那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剑身映着他幽深如寒潭的凤眸。
他动作未停,接着回答张丞的话:“跳梁小丑,不足为惧。天色已深,军师请回帐歇息。”
张丞连忙躬身应喏:“是,世子也请早些安歇。”他退开两步,顺手一把拽起还想再调侃几句的萧子谦,不顾后者呲牙咧嘴的抗议,快步退出了大帐。
帐内重归寂静,唯余烛芯偶尔爆裂的轻响。谢矜放下拭剑的素绢,指尖在冰冷的剑脊上轻轻滑过,目光投向帐外深沉的夜色,若有所思。
“归宁……”他低低重复,眸底深处,似有寒星一闪而逝。
仅仅一墙之隔的临州城内,陆莜宁正携碧珠在荫蔽角落,仰望着眼前这堵在夜色中更显高耸狰狞、仿佛直插云霄的城墙。
碧珠苦着脸,几乎要哭出来:“小姐……这……这铜墙铁壁,还有金羽卫守着,咱们怎么出去啊?”
金羽卫,景曜王的百战精锐,大盛朝的不败之师,其守卫之森严,怕是一只飞鸟也难以悄无声息地掠过。
临州城墙构造特殊,但城中百姓的房舍却各有千秋。
陆莜宁伸出素白的手指,轻轻触碰着冰冷粗糙的墙砖,指尖传来厚重坚硬的质感。她眼神沉凝如水,飞速思索着。
她竭力摒去耳畔旁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带着肃杀之气的夜风悄无声息将她包围,碧珠缩在角落里,呼吸颤抖。
左右环顾帮忙望风。
城门在西,坚固耐火,若有火患,浓烟如何消散?
陆莜宁指尖颤抖,抬头望向深黑夜空,眸中多了几分鱼死网破的坚定。
若今夜找不出出城之法,来日便是案板鱼肉。
如果败在这里,被抓回关西,想到虫蚁满布的柴房,舅妈要生生逼嫁她的场面。
那她还不如一死了之。
所以破局之道在那里?天空依稀几颗星星闪亮。
星星?今日滔天浓烟是如何散尽的。
须臾间,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划过脑海——对流!
浓烟散尽,最快莫过于东西对向的气流。西有城门,那城东……必有排烟之孔窍。
能排烟,自然也能成为她绝境中的生路
“走!”陆莜宁恍然大悟,当机立断,一把拉起惶恐不安的碧珠,沿着阴影覆盖的墙根,向城东方向疾行而去。
刚转过两条街巷,便见一队金羽卫士兵正手持浆糊与纸张,挨家挨户地在墙上张贴着什么。昏黄的灯笼光下。
陆莜宁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那刚贴上的画像—线条虽粗犷,但眉眼神韵,赫然是她白日守城时模样。
碧珠特地看的仔细一些,幸好写的是归宁,而非陆莜宁。
“呵,本姑娘当真是人见人爱了?”话虽如此,她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她即便已经易容,今夜也必须离开。
行至城东,此处的巡逻士兵果然稀少了许多,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断壁残垣的呜咽声。
她立刻趁着士兵交接失守时俯身,指尖在冰冷的城墙上快速而轻巧地叩击、摸索。
从底部向上,一寸寸仔细探查。
不,陆莜宁用力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怎么会什么变化都没有。
碧珠虽然害怕,仍然三步做两步,在陆莜宁身边搭起草垛遮掩。
“小姐,你听…”碧珠颤抖着声线
守墙士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陆莜宁沉住气。
终于,在城墙中下部一处不起眼的位置,指节叩击传来的回响明显异于别处——更加空荡、轻飘。
“就是这里”陆莜宁眼中精光一闪,深吸一口气,丹田内力暗涌,悄无声息地灌注于双臂,随即手腕猛地一抖——
三声细微沉闷,又带着奇异穿透力的脆响,仿佛敲击在某种机括枢纽之上
紧接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响起,那看似浑然一体的厚重城墙,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幽深洞口。
“快”陆莜宁低喝,先将碧珠推入那漆黑的洞口。
身后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她甚至没有把握回头。
碧珠不敢迟疑,手忙脚乱地钻了过去,不料她人刚钻进洞里。
鞋角带起墙边破旧瓦片。
在黑暗中一阵簌簌脆响,尤为明显,陆莜宁闭上眼睛,心跳凝滞。
还未完全过去的碧珠,只能被迫蜷在洞里,同样面如死灰,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不敢发出分毫声音。
“什么声音!”
“去看看吧”另一个士兵更不耐烦“头儿说了,世子爷下了死命令,临州全城戒严,不能出差池”
脚步声越来越近,士兵手里火把投射出的昏黄灯光,甚至映在陆莜宁脚边。
五步,四步…… 停下了!
空气中寂静的只有夜风划过苍凉城池发出呜咽。
“估计是夜猫吧,临州这鸟不拉屎的地”
“可不是,现在谁想不开要出城,或者谁胆子大敢袭城?”
而后是官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碧珠如蒙大赦快速钻出洞口,陆莜宁太阳穴血液松懈,紧随其后。
然而,双脚刚在城外松软的泥土上站稳,映入眼帘的。
却是碧珠僵在原地、面无人色的惊恐模样。
她小小的身子筛糠般抖着,手指颤抖地指向陆莜宁身后,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看清面前马匹,马鞍上映着的金羽军标识时。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陆莜宁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
她甚至来不及回头,只觉风骤然迅疾,颈侧肌肤已敏锐地感知到一道锋锐无匹、足以斩断夜风的森然锐意。
刀锋,薄如蝉翼,寒似玄冰。
贴着她纤细脆弱的脖颈,稳稳地横亘在她雪白的颈间,激得她皮肤瞬间浮起一层细小的粟粒。
如镜刀身上,折射出一道幽寒的光弧。
映亮了持刀之人半张清绝而漠然的脸庞,挺拔的身影笼罩着她,玄色披风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带来一股混合着冷冽松香与淡淡血腥的气味。
陆莜宁在月色中,没有任何对死的恐惧,倔强抬起头同他对视,而那双幽深如古井寒潭的凤眸,亦然低垂着,毫无温度地审视着她。
“小…小姐……”碧珠喉咙里终于挤出破碎的气音,眼白一翻,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致命威胁生生吓晕了过去。
夜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凝滞。
陆莜宁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人沉稳悠长的呼吸,以及那无声无息却重逾千钧的威压。
方才的惊骇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冷静。
“好肃杀的剑风”她终于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在死寂的夜里清晰无比:
“世子殿下深夜守在此处吹风,莫非就为了堵我一个钻狗洞的小女子?这份‘雅兴’,当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照亮了她易容后平凡无奇却异常镇定的侧脸,以及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如寒星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恐惧
谢矜持刀的手稳如磐石,刀锋依旧精准地停留在最致命的位置。
他沉默着,目光沉沉地落在陆莜宁的颈侧,那截雪白的肌肤在刀光映照下,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良久,一个低沉清冽、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如同冰珠坠地; “临州城防图皆在本世子手中,每一处通风排烟之孔窍,我皆了如指掌。此处是东面最近、最隐蔽的一个。你说,我该不该在此候你?”
“归宁姑娘,何故深夜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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