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的侍卫自宫中而来，训练有素，很快便将杀手逐一拿下。

山道里排成一路的马车终于可以陆续前行。

午时前，城内各家贵女到达乌龙观，观主出山门相迎。

她是个颇为和善的中年女子，面容平和，身穿灰白间色道袍，手持一柄再普通不过的玉色拂尘。

高宓从观门前经过，淡笑着欠身：“仙姑安好。”

阮筠跟在她身边，也跟着道：“仙姑安好。”

“安好。许久不见，高夫人。”观主一面躬身，一面双手于腹前合抱，自下面上向两人行了个圆揖礼。

对话间，几滴积水落下，将地面晕开一点黑色的水迹。

高宓抬头扫一眼檐下，淡淡道：“山门瓦片有缺，观中是否需要修葺？”

观主道：“夫人不必忧心，前几日下大雪，路上赶工的匠人耽搁了，眼下只是外头有所缺漏，尚且能用上些时日。”

高宓略一点头，脸上依旧挂着点笑意。

阮筠见二人谈话，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无意中看到远处正殿之中，有一熟悉的白衣女子遥遥看来，她身前便是一位身披霞衣，头顶彩冠的女神塑像。

阮筠悄悄向她挥了挥手。

平阳公主略过山门口这道兴高采烈的视线，眉峰轻轻挑起。

这乌龙观的观主连她来此也未曾出山门相迎，只是在大殿中略见了一面，看样子也不是谄媚之人。

如今这人却亲自去向高宓行礼，里头必有蹊跷。

一路上，宋猗曾提到，乌龙观前身并非女观，这一点从它的名字能看出点门道。

此地道观供奉的是后土娘娘，乃是道教尊神“四御/六御”中的第四位天帝，她掌阴阳，育万物，因此被称为大地之母*。

这类道观多称为“娘娘庙”，使人一看便知供奉了道教女神，并不会取“乌龙观”这样不知其所以然的名字。

当初宋猗的师父妙音真人来此挂单清修，她出身京城贵族，名声很响。

三年内，数不胜数的女子循着妙音真人的名声而来，其中也有官宦人家的女儿来此挂单一二年的，此地逐渐改成女观。

自古以来，女观听起来清净，实际上却并不是什么避世好去处。

这情况和女子本身无关，纯粹是当今世道，这一类只有女人在的地方，总会遭到各类男人的窥视和觊觎，而观中女子又脱离世俗，无处可去。

妙音真人去世后，这里若是沦为权贵手下乌烟瘴气之地也是寻常。

只是不知高宓在这里头扮演何种角色了。

看那观主的态度，不是有求于人，就是高宓手里头有她什么把柄。

“这位善信*，是要上香么？”

一道清脆的女声传来，卫昭转过头去，瞧见一个七八岁的女童端着个巴掌大的香炉从大殿后头走出来，将手里的香炉放到后土娘娘神像前头的香案上。

她梳着个端正的圆髻，上头插着一根极其简单的木簪，身穿灰白相间的道袍，一切装扮皆是和观主一模一样。

卫昭心中生出几分惊讶，又见那道童从香案底下扒拉几下，拖出一大捆扎得结结实实的香。

那香用绳子捆起来，想必很难取出，道童抽抓住香头，扯了半天，一捆香纹丝不动，手里头却落了两掌黄澄澄的香灰。

卫昭看得好笑，提醒道：“抽不出，便用推的罢。”

道童喜道：“正是正是！我太笨啦！”

她一手抓住捆香的绳子，一手往香里猛推——

没推动！

先头得了身后人提醒，道童自我感觉仿佛已经和对方熟悉了，便回过头，求助似地盯着身后的女客。

她这一眼看去，又猛然被对方容貌所惊，竟然一下有些扭捏，垂下脑袋低声道：“这位善信，可以帮帮忙吗？”

卫昭淡淡道：“取不出来，解开绳子便是，为何要费这些功夫？待你取出来，中间也空出一块地方，需要重新扎捆的。”

道童道：“我只取一小束，不用重新捆扎的！之前轮值我都是——”

她猛然住了口，发觉失言，又想捂嘴，手里又有香灰，一时间双手僵在半空，进退两难。

这小崽子原来是想要偷懒。

卫昭弯起嘴角，走上前去。

她从怀里拿出个东西，往那捆香上一划——

“呼啦”一声，黄色的香散落一地。

“啊——”道童脸色大变，蹲下身去捡，嘴里道，“你做什么！”

卫昭收回手里的匕首，慢条斯理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今日抽一点，明日抽一点，这捆香迟早会散。我只不过是提前让你看到这幅场景。再者，这本来就是你今日轮值应当做的事情。”

道童拾起那截断绳，忙急忙慌地四处捡香，脸色涨红道：“你！你说得轻松！我们道观一个月来不了几个人，哪里会轻易散了！”

“哦？”卫昭拿出一锭金子，柔声道，“来不了几个人，你们道观靠什么为生？你说清楚，我便将这金子给了你。”

道童愣了一下，目光凝聚在那锭金子上，张大嘴道：“……这是给我的？”

这得值多少铜钱呢！

“不然呢？”卫昭似笑非笑。

道童毫不犹豫，摇头道：“不行！我不能要！你直接供养给后土娘娘就行了。”

卫昭挑眉道：“不要？还是不敢拿？”

“有区别吗？”道童似乎有些疑惑，“我就住在这里，你供养后土娘娘便可以了，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呀。”

这孩子的神情十分坦荡，卫昭思索片刻，便伸手将金锭放到香案上。

“供养已有了，那跟我说说，平日里都有什么人来道观，你们吃什么，怎么生活，好么？”她的嗓音极其柔和，听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几乎要沉醉其中。

卫昭俯下身，与小道童平视，看着对方的眼睛微微一笑。

她这张脸本就极尽艳丽，平日里眉宇间还有些格外不好接近的戾气，如今却如冬雪消融，带着十分和煦的暖意。

道童甚至忘了捡香，呆呆地看着她，结巴道：“我……我们就……就这样生活呀。”

卫昭道：“你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呢？”

道童回答：“读书识字，打坐练功，轮值的便要打扫各殿，熏香种田，施肥浇水。”

“接待善信么？”

“也有的，除了城里各位女客，山下有位高夫人每隔两三个月便会上山，供养后土娘娘。”

“只接待女客？”

“是呀，咱们女观只接待高夫人介绍来的善信，夫人可好了！观主说，我们好多人都是得了她的帮扶！”

“帮扶？”卫昭立刻联想到十年前，高宓一手建立的慈孤院体系，不由皱了皱眉。

又看工商农桑之书，又张罗女童读书识字，连嫁人也没改变她的行动，高宓到底想做什么？

道童看一眼她的脸色，缓缓开口道：“像我这般年纪的，乌龙观的各位同道，基本都是无家可归。若不是好运进了道观，早就饿死街头啦！”

卫昭略一思索，又道：“那两年前呢，也是如此？”

高宓是两年前嫁到太原阮氏的，在更早的时候，乌龙观内不知是如何光景。

道童摇头道：“我不知道，两年前我还没来这里。”

卫昭又道：“你们这里，女客都能来挂单么？”

“那肯定不成呀！”道童惊讶道，“观主会挑选的，那等心思不纯，不怀好意的，都不成的！”

“你还知道心思如何？”卫昭看她一眼道，“那方才是谁在这里偷懒耍滑，不干正事的？”

“偷懒耍滑，不干正事？”

小道童还未有反应，门口便传来一道和缓的女声，观主站在大殿门外，目光落在散开一地的香柱上头。

道童惊呼一声，慌乱之下猛然起身，将香案撞得“哐当”一声，又捂着脑袋瓜子蹲了下去。

那香案上放着的香炉和几个签筒一下跌落在地，卫昭下意识伸手，一支竹签跌入她的手中。

一阵叮里哐啷的响声过后，地面多出无数根竹签和一地香灰。

那锭金子落了地，在香灰里滚上两圈，染上一层黑灰。

卫昭看了眼衣摆上沾染的香灰，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看向走到眼前的女冠略一点头道：“观主。”

“请公主安。”观主向她欠身行礼，又上前俯下身，仔细看了看道童的脑袋瓜，严肃道，“你又淘气，还好没磕出血来，别收拾了，下去叫居贤给你上点药。”

道童哭丧着脸道：“知道啦，这里谁来收拾呢？”

“我自会收拾，快去。”观主一点她额角未受伤处，冷然道，“你犯了错，待会儿自去领罚抄写三张《劝学》*，不能有错字。”

“啊！？”道童哀嚎一声，捂着脑袋跑走了。

观主这才回过头，看向平阳公主，致歉道：“小童冒犯，污了公主裙摆，若公主需要更衣，可到后院，我等必偿还公主损失，望您见谅。”

卫昭并不搭话，只看着手里的签文，淡淡道：“第二十九签，是什么？”

女观下意识道：“宝剑光芒出匣时，匣中应不被尘欺。贵人亲手提携起，尽可防身更勿疑*。这是宝剑出匣之象，若得贵人提携，便能洗净尘埃，大放光彩。”

宝剑出匣么。

卫昭停顿一下，抬眸道：“观主好生熟练呢。”

“我等通晓此事，原是应该的。”观主垂目，并不直视对方。

她听平阳公主沉吟半晌，对方开口道：“那么观主知道，什么是不该呢？”

卫昭摩挲着那根细细扁扁的竹签，上头标着的红印崭新，一看便是不常使用。

观主沉默片刻，摇头道：“不知。”

卫昭看向她，似笑非笑道：“一个道观，里头常年不接待香客，若接待，也是接待的特定人物，这是其一；道观里头大半人都是由一人举荐，还搜罗许多孩童，这是其二；道童不学道，反而念书，抄写《劝学》，这是其三。观主，你看这事究竟奇不奇怪？”

观主面色未变，但明显已有些紧张，她沉默半晌，才开口道：“这……”

卫昭静待她回复，却不见下文，于是冷笑一声，将竹签“啪”的一声按在香案上。

“这些签筒和竹签如此崭新，道童侍弄的香放在香案最里头，还用绳子紧扎，如此常见之物却不常用，你还敢说这是个正儿八经的道观么！？”

平阳公主厉声斥责，同她身后霞衣彩冠的后土娘娘一同看向下首的女冠，她的神情肃然而冷凝，神像目光仁慈而悲悯，都是一样的不可侵犯。

观主咬了咬牙，俯身跪地，正欲开口，便听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

高宓从大殿门口走进，向平阳公主福了福身，浅笑道：“见过公主。这是……观主打翻了香案，自己收拾起来了？”

* 道教尊神“四御/六御”中的第四位天帝，她掌阴阳，育万物，因此被称为大地之母：出自百科。

*善信：道教称呼香客。

*《劝学》：战国时期思想家荀子所作。

* 宝剑光芒出匣时，匣中应不被尘欺。贵人亲手提携起，尽可防身更勿疑：周公灵签第二十九签，本签示之日。是宝剑出厘之象。凡事有高人指出时。必有成者。尽可防身更无疑者。时运己济。安闲守分。至卯年月。大有发展。锋芒毕露者。士子科第。仕官之人。得擢升。另言之。宝剑出匣光辉万里贵人指出。无不赞美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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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