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打不相识

宿州北边靠海,冬天总比被群山围绕的钧州京城来得早。

宿行城的东边是座高大山脉,将南下的寒霜通通拦在城里,故而夜里愈发天寒。

此刻不过酉时,村里已经没有几盏灯在亮着,大都拾掇拾掇睡下了。

一行人影窸窸窣窣从村外走来,踏在枯草上的声响惊动黄狗,惹来一两声犬吠。

为首那人穿着厚实的白裘衣,双手揣在袖口,走得歪歪扭扭,若不是时不时咳出口白雾来,像是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身边跟了个不识趣的青衣人,脚步稳健如飞也不知道扶上一把,只知道缀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咱们这……过两日……”

“……不亏……”

裘衣底下探出只骨节分明的白手,月色下看着更像枯骨,几根枯骨并在一起止住了这声响。

喋喋不休的家伙于是闭紧了嘴,小跑着先去探路,独留那裘衣在月光底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不多时,四人在屋内坐定,只是刚来得及端上杯热茶,烛光“扑簌”一声灭了。

守在裘衣男子身边的灰衣青年腾地站了起来,却被一只手给拦了下去。

夜色里,来人从房梁上一跃而下,亮出最凶狠的威胁。

“我。

“牛老二。

“给钱。”

声音清亮,是个尚未及冠的年轻人。

贺兰羽反握匕首,唇角笑意正浓。

倘若事情如往日一般顺利,此刻在场的诸位应当是屁滚尿流地掏荷包、掏裤兜、掏鞋底也要凑足十两银子,恭恭敬敬地递到他贺兰羽的手边。

毕竟“牛老二”的诨号一出有如雷霆,宿行城谁人不知他威名?

是奉上十两银子保全性命还是当夜就身首异处,这些为富不仁的商贾还是清楚的。

“牛老二?是一行山上那个臭名昭著的山匪吗?”

屋东边问话的人显然也听过牛老二的诨号,知道他的厉害。

“哼。正是你爷爷我,还不速速把钱都交出来?要是不从,我屋外头的兄弟伙一声令下可就全都冲进来了。”

贺兰羽早打听过了,近日有支富商马队途经宿行城,富商就不说了,连那马夫的衣料都不便宜。

何况这商队不住客栈不住驿馆,偏住在这农户家中,甚是奇怪。

遮遮掩掩必有大钱,且让他贺兰大侠再劫富济贫一回。

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他话音未落,不知何处飞来一块碎银,带着十足十的狠劲击中贺兰羽肩头,敲出一阵飞灰来。

要不是他耳聪目明侥幸躲过,这碎银砸在脑袋上可如何是好?

有人沉声道。

“倘若你是牛老二,那昨日在山寨里被我亲手斩杀的络腮胡又是谁?”

好好好,能把寨子杀穿,眼前这人也是个好手,这下先不说能不能劫些银钱,他能否竖着走出去都是未知数。

贺兰羽猫着身子将自己隐匿于暗色当中,见几人没有点灯的打算,心中暗喜,手中洒出一把土灰混淆视线,企图破窗而出。

想得挺好,可他步子微挪,房内东西两侧的人就随之而动,一人抓他肩头,一人踢他小腿。

贺兰羽猴似的拧身躲过,攀着房梁转了两圈,身处劣势竟还能腾身给他们一人一脚。

这下距离拉开,贺兰羽直奔窗棱,岂料横空飞来一条长凳将他拍回原处。

三面被围,贺兰羽双手抽出匕首挡在身前,目光警惕。

灰衣人撑着条凳冷哼一声,姿态松弛自然,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你的人马呢?”

只是声音嘶哑难听,在夜色里像是无故啼鸣的老鸦,令人胆寒。

“你管……呃啊!”

贺兰羽膝窝被人狠踹一脚,膝盖骨磕在冷硬石砖上险些要碎。

“不会说话就闭嘴。”身后人冷冷开口。

贺兰羽抬手欲挥刀,右脸又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双拳难敌四手,贺兰羽摔在地上,侧头望向桌前岿然不动、安心饮茶的锦衣人,声音怯怯,瑟瑟发抖。

“慢着,让我死个明白,几位英雄究竟是谁?”

“你死到临头,告诉你也无妨。你面前的这位——”

青衣人走到贺兰羽近前,对着桌前那位拱了拱手:“正是当今摄政大臣之一,谢更谢大人。”

谢更。

一个比牛老二响亮千百倍的名号,想来是没人敢冒认。

这么说来,确实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贺兰羽期期艾艾:“是小的瞎了眼,竟没认出你就是——

“谢更!”

贺兰羽飞身出去,眸色已然凌厉,手中紧握匕首直奔谢更而去,其势如芒,锐不可当。

谢更撩开裘衣,一抛手中杯,衣摆下一刻就裹住贺兰羽手中刀锋压在身后,随即抬肘攻他下巴。

贺兰羽昂首躲开,另一把匕首紧随其后,刺向谢更后颈。

谢更抬腿一脚正中贺兰羽胸口,直踹得他后退两步,却又受困于谢更的裘衣,与他只隔了两步远。

猝不及防一个旋身,贺兰羽头朝下,手朝上,被谢更在茶桌上压了个结实。

贺兰羽挣扎不脱,只听说谢更是凭才学上位,不曾说过他身手这般好,真是失算。

这时谢更终于开口,声音冷润,似林间草地上结的霜冰,顷刻间爬遍贺兰羽周身。

“我说过,事,要做绝永才无后患。”

说罢,他抬脚。

“啊——”

贺兰羽额角青筋暴起,右小腿脱臼的疼痛一瞬间传遍全身,令他冷汗直冒。

险些咬碎后槽牙,贺兰羽在心里暗骂,不愧是悯朝第一奸臣,出手够快够狠。

外面忽然传来逃跑的声响,估摸着是贺兰羽的同伙,听见惨叫声打算跑路,一人推开窗户追了出去。

灰衣人点了灯,陈腐破旧的农舍里有了寒夜里唯一的光。

谢更情绪平稳,对刺杀司空见惯:“我们有仇?”

贺兰羽摔坐在地上,“嗬嗬”地喘着气,豆大的汗水从下颌滴落。

待他好不容易适应光明后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张俊美到令人恍惚的容颜。

贺兰羽左右瞧了瞧,确认眼前这位不过弱冠之年的文弱还一股书生气的青年正是方才与他交手,还一脚踩断他小腿骨的权臣谢更。

可谢更长相颇具仙气,浓眉薄唇,明眸长睫,正二指撑头展颜笑着,怎么看都不是奸臣的样子。

贺兰羽在看谢更,谢更同时也在打量贺兰羽。

他身穿粗布麻衣,脸上涂了炭灰,黑黢黢的,只有那双眼睛可看,亮如灿星。

“没仇就不能杀你吗?”

贺兰羽浑身是胆,尽管身处下风也敢昂着脑袋跟他对呛,左右不过一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哦?此话何解?”

谢更嘴角荡出浅笑,对他产生了一丝兴趣。

“人们都说谢更横行霸道,鱼肉香米,人人得二珠珠。”

谢更眉头轻挑,指尖点了点额角,颇有些嫌弃地说。

“你这句话,可只说对了‘横行霸道’这一个词。”

贺兰羽不管别的,只对他怒目而视:“你承认了!你个该遭雷劈的奸臣!”

谢更没有否认,反倒是对这混小子高看一眼,眼下世道乱,像他这样能舍命除害的人属实少见。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够胆量。

只可惜他没心思费口舌,此次是秘密出行,事关重大,任何变故都得被除掉。

但在此之前,谢更想知道他的名字。

“本大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丐帮六袋长老马老三是也。”

贺兰羽说得言之凿凿,可六袋长老怎么说也不会是他这个年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在胡扯,于是伤腿上又挨了一脚。

“啊呃……”

他指尖颤得厉害,想碰伤处又不敢碰,此刻冷汗已如泉涌,渗了一身。

“我说、我说……”

贺兰羽揩了揩面上的汗,炭灰被蹭掉,露出底下黝黑紧实的皮肤。

“呵。”

他昂着头,目光炯炯视死如归:“本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侠贺兰羽是也。”

贺兰羽。

此言一出,立在一旁的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谢更,摸不准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更眉头微皱,瞳色沉沉,脚尖在地上点了几下,招了招手,没有开口。

气氛一时沉了下来,屋内静得只有烛花的哔剥声和贺兰羽的腿被接上时的痛呼声。

木门吱呀响了,一个跟贺兰羽打扮一样的少年被丢了进来。

“大人,他的同伙,就这一个。”

瑟瑟发抖的少年人手脚并用钻到贺兰羽身后,攥着他的衣角道歉:“大哥,是我太没用了,跑不过他。”

贺兰羽凶狠的目光从众人面上划过,最后轻轻拍了拍大头的肩安慰着:“没事,今天无论生死,大哥都陪着你呢。”

青衣人凑近谢更耳边说:“这小子我在城门外见过,叫大头,就是个普通的乞丐。”

谢更点头,看过他们兄弟情深,抬眸看向贺兰羽:“你说你叫贺兰羽,谁能作证?”

“证你大爷,我从出生起就叫贺兰羽,不需要证明。”

贺兰羽吃一堑又吃一堑,总也学不会对着谢更这种人说软话。

大头躲在贺兰羽身后,无辜的眼睛眨了眨,小声说:“大哥,你前段时间挨了六袋长老一闷棍,醒来啥都忘了,是我告诉你你叫‘贺兰羽’的。”

他声音虽小,在坐的诸位却都耳灵,听得一清二楚。

贺兰羽被拆穿,有些抹不开面子地抿了抿唇,指了下大头:“他能给我证明,我就是贺兰羽。”

大头连连附和:“对对对,我能作证,他从到宿州来的第一天就说自己是贺兰羽。”

前尘往事都忘了,只记得且一口咬死自己叫贺兰羽。

正好。

谢更也不需要他记得什么,他只要认定自己是贺兰羽就够了。

谢更倒了杯茶,亲自送到贺兰羽嘴边:“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

贺兰羽神色坚定,半分不移,张口饮尽那杯茶,嘴唇红润濡湿,挑衅似的微勾,眼睛出奇的亮,又一次重复:“是你大爷,贺兰羽!”

“好!”

谢更笑意明显:“好。我认你是贺兰羽。”

说罢,他招了招手,青衣人上前将贺兰羽和大头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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