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不出去

谢更将窗棱推开一道窄缝,看着青云推推搡搡将两人关进侧房里才罢休,掩唇咳出两道白气。

灰鸦站在他身后,奉上一杯热茶,对此谢更这模样见怪不怪,用嘶哑的嗓音问道:“大人,您觉着这贺兰羽是真的西平侯世子?”

谢更抿了一小口茶,背过身系紧了裘衣,身似枯松,摧败却仍旧□□。

他摇了摇头说:“大概不是。”

前尘旧事会忘,读过的书会忘,但掌握的武艺、出手的反应不会。

西平侯世子师从高人,十岁就能挽弓射箭,十二能与禁军一较高低,十三岁便得高祖首肯入浥州守军历练,可惜行至沇州便突遇山洪,自此杳无音信。

如此武功卓绝,又聪慧异常之人,不是眼前贺兰羽那等三脚猫功夫能比的。

“既如此,大人为何留他?”

贺兰羽太过狂妄,怕是宁折不屈,不会乖乖配合他们,与其等以后惹乱子,不如现在杀掉。

谢更沉静如水,见青云出房锁门,拉上窗户拂衣坐下:“掇州是西平侯的地盘,他立场未明,我得有一击制胜的法宝。”

“可……大人您都看得出来他不是真世子,届时长公主和西平侯不认他又该如何?”

谢更轻轻一笑,把茶杯往桌上一拍,暗灰飞溅。

“那就让他们亲自去山洪淤泥中把真贺兰羽的尸首挖出来!”

这时青云推门进来,漏进清澈月光,连忙掩住门外风雪,拍去身上寒气,怕惹得谢更又咳嗽起来。

谢更端正坐着,耐心等到青云锁好门才出声:“如何?”

青云转着手腕回道:“方才看过,他颅后确实受过伤 ,拉扯中见他身上的疤痕也不少。”

“摸爬滚打中求生活,就是这样。”谢更挠了两下红彤彤的耳朵,抬手拦下了灰鸦上前的动作。

“你们几个,找机会试试,看他是否真的忘了从前的事。”

屋内几人抱拳领命。

临走前,灰鸦从胸口处摸出一瓶药膏来放在谢更眼前。

他清楚谢更不想提及年少过往,便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告退了。

谢更目送他们离开,半晌才拿过药膏旋开闻了闻,还是熟悉的味道。

宿州天寒,虽然冬天的冷跟东边旄州的没得比,但这些时日在寒风中奔波,也着实够让他的旧毛病反复发作了,耳朵肿得很,连大多时候都揣在袖口的手背也开始发痒。

寂静的农舍里缓缓流淌着月光,谢更涂完药吹熄了灯,夜里那唯一一盏灯格外显眼。

贺兰羽慢吞吞地挪到床边坐下,终于得空来扒拉两下头发。

“大头,看看哥的头发有没有乱,发髻歪没歪?”

大头挠了挠脖子,多少有些不理解:“大哥,马上都要睡了,还在意你的头发?”

哪怕灰头土脸、饥寒交迫,贺兰羽也时刻在意自己的头发乱不乱,发簪插得牢不牢。

大头有时候想,贺兰羽这么在意外表是不是在做什么白日梦,比如被哪家娇蛮小姐看上带回去当赘婿,一步登天?

尽管贺兰羽的长相当个上门女婿绰绰有余,可他这流里流气的作风,真有姑娘看得上他?

贺兰羽见他半晌不说话,愤愤扇了下他的肩,小嘴微撅,脸色苍白但目光炯炯:“怎么?是不是后悔认我当哥了?”

“当然没有!跟着大哥吃香的喝辣的怎么会后悔?呃……大哥发髻完整,还是很英俊。”

大头连连摆手,对着贺兰羽稍显凌乱的头发硬夸。

“那就好。”贺兰羽这才欣慰点头,撩了把碎发,替大头拍去衣服上的浮灰,只是拍了几下,那灰也不知从哪源源不断冒出来,沾着枯草的腥味,直往他鼻子里钻。

贺兰羽被臭得合眼,在大头屁股上轻踹一脚,挥挥手,短叹了声:“去。你睡那边,离我远点。”

大头见他嫌弃自己,手指搅着衣摆,委委屈屈地控诉:“你也跟我差不多脏呢。”

贺兰羽嗅嗅自己的衣领,“啧”了下反驳道:“我是脏,但可一点不臭。”

“是是是,一点都不臭。”

大头吸了吸鼻子,勉为其难地附和两句,随后谨慎地环顾四周,凑近了问:“大哥,现在戌时已过,夜深了,咱们什么时候逃出去?”

贺兰羽扯过被子盖在身上,躺得安详:“逃不出去了。”

大头绝望地“啊”了一声,“那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

贺兰羽翘起二郎腿,晃悠着那条还完好的腿轻叹一声,慢悠悠解释。

“那人可是谢更,是高祖皇帝和先帝留给小皇帝的三大辅臣之一,位同摄政王,身边高手如云。我拖着伤腿动不了,你一个人有把握从他们手里逃出去吗?”

大头听都没听完就开始摇头,差点把头都晃掉,他面露难色:“怎么可能?我……我就会要饭。”

贺兰羽随意挥了挥手,将被子扯上来盖住脸,闷闷出声:“那还不散了?不如多睡一刻,明天多吃他两碗饭。”

“哦。”

大头拖着沉重的步伐上了另一张床,床板年久失修,就连呼吸也能叫它吱扭扭直响,吵得人睡不着。

贺兰羽干脆扯下脸上的被子,枕着双臂,露出那双坚毅的眼眸,像埋伏在夜色里的猫。

他对谢更了解不多,但听过的事迹都称不上好。

谢更此人,二十年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行事阴险十足,凶残异常。

明明张口是吃人,闭口在嚼骨,凭着辅臣的身份和太后的青眼无法无天,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偏生还要端着一副端方有礼的仁善模样,叫人生厌。

贺兰羽义愤填膺,彻夜难眠,谢更被旧伤折磨,亦是一夜未眠,鸡刚鸣过两遍就起了身。

他披上件轻薄保暖的披风推门透气,昨天那身裘衣被贺兰羽按上了两个脏手印,已经被丢掉了。

众所周知,除了凶名在外,谢更喜净到了堪称魔怔的地步,碰过贺兰羽的那只手他翻来覆去洗了好几遍才作罢。

谢更握着卷书读了不多时,还是叫来青云将那两个泥团一样脏的家伙洗洗干净。

“得令。实不相瞒,他们俩臭得像是在猪圈里滚过一遭,昨儿晚上就该洗洗了。”

青云跟贺兰羽年纪相仿,样貌青涩,少年意气正盛,拍着胸脯准备大显身手。

青云没走多久,谢更就听见吵闹声和击水声传来,想来是贺兰羽抵死不从,二人又起了争执。

谢更握着书站在窗前,戴着毛绒绒的耳护,仔细地看着书上的字,一字一句读进心里,提醒自己他谢长益是凭着读书立根。

……不是杀人。

再见到贺兰羽时,是在预备动身的马车上,那张擦洗干净的脸就算是在美人如云的京城也能算是数一数二的俊俏,穿着朴素的衣裳也挡不住周身的光芒,尤其是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很难让人移开目光。

青云随便找了根木棍给他当拐杖,推着他上了马车,谢更注视着他们拉扯推搡,直到贺兰羽放弃抵抗,认命地坐下。

马车简陋,但该有的都有,茶盏、软垫、香炉、书卷……

“哼。”装模作样。

贺兰羽坐在门帘那侧,泄愤一样把拐棍扔到谢更脚底下,震下微尘落在他衣摆上。

谢更嘴角抽了抽,咬牙忍住了。

贺兰羽内心经受一晚上的煎熬,什么样的下场都想了个遍,就是没想到能跟谢更同车而行,和谐得有些反常。

他梗着脖子,瞥了谢更一眼,抱起胳膊靠在车身上,有些别扭地警告谢更:“别,别想玩弄我。”

谢更眉心骤然微蹙,不确定他们俩中间是谁出了问题。

“我的性子刚烈,真到那时候伤了你也是一死,倒不如现在一刀杀了我,咱们俩都清净。”

贺兰羽在街头巷尾这么些日子,权贵富豪辛秘听了不少,豢养娈童的事也屡见不鲜。

他贺兰羽容貌俊美,远近闻名,又尚未及冠,年纪轻轻,没钱没势,保不齐谢更就对他动了什么歪心思,不然解释不通谢更为什么留着一个打算刺杀他的人。

谢更将那木棍子踢回去,敲在贺兰羽肩头,眉眼中颇有些嫌弃:“若有脑疾,就速速去治。拖得越久,疯病越难痊愈。”

贺兰羽一时不防,挨了这棍子,揉着肩膀呼痛。

谢更见他狼狈,郁气稍解,三指捏着支毛笔递到贺兰羽面前问:“识字吗?”

其实问了也白问,昨天他都能说出“鱼肉香米”来,能认识几个字?

谢更微叹一声,手收了一半,笔却被贺兰羽夺去,只见他眼神桀骜,带了些不服:“叹什么气?你瞧不起我?谁说我不会写,写就写。”

“那你写来看看……就写你名字。”

谢更端坐一旁,掸去衣摆上的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动作。

贺兰羽将笔杆抓在掌心里,按下第一笔,笔头劈开,一个竖生生写出两个竖,看得谢更眉头紧蹙。

心疼他的笔,也嫌弃贺兰羽的字。

贺兰羽全然不顾,用心写着,到了收笔的时候蓦然转了个弯,笔锋从下往上走,谢更的心也突然转了个弯。

“算了,停笔吧。”

谢更用另一个根毛笔敲在他的腕间,实在看不下去了。

握笔姿势不对,下笔力度不对,写的字也不沾边,看得出贺兰羽是第一次写字。

贺兰羽愤愤停手,笔被拍在纸上,墨水溅在圆润饱满的“日”字周围:“你让我写我就写,让我停我就听,你当你是谁?”

悯朝凶残异常声名狼藉的第一权臣谢更微微挑了下眉,手底下拨弄着象征他非凡权柄的玉佩问:“那你说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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