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深夜,帐外风声呜咽。

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李禅秀躺在铺着干草和旧褥的床上,裹紧身上有些冷硬的衾被。

之前被安排在伙房干活时,他一直住在那边。但被调来给伤兵浣衣后,不得不搬到营帐。

帐中都是女眷,为避嫌,他住在靠近帐门的位置,尽量跟其他人隔开。好在帐中女眷不多,且因帐门口冷,住得都靠里,离他也较远。

但这样的情况只能是暂时,还是得想个办法,尽早离开,至少先搬出营帐。

李禅秀闭上眼睛想。

深冬的寒意透过帐门缝隙,丝丝缕缕渗入。他裹紧衾被,将自己缩得更紧一些,手脚却仍冰凉,冷得打颤。

梦中他流落西羌时,有幸结识一位跟他一样被战乱裹挟到那的中原游医,跟对方学了一套据说是练功人才会的吐纳法,有强身健体之效,尤其适合他这样生来就畏寒的人。

此刻冷得睡不着,他下意识像梦中那样练习起来。渐渐,血液奔流,手脚似乎真暖了一些。

他终于有了困意,睡着前想,不知能不能再梦到一些前世的事。

但一夜无梦。

.

翌日,用过朝食,李禅秀和女眷们一起往伤兵营去。

永丰是个小镇,屯扎在此的兵力只有三四千,虽前不久刚被北边胡人突袭,但只是小股兵力骚扰,没发生大战,营中伤兵不多,不需每日都来收衣浣洗。

不过营中只有一个郎中,人手不足。

这批被流放来的女眷,除了几个运气好的,被安排在伙房做饭烧火,其余都被派来伤兵营,平日除了浣衣,也要烧水、熬药、缝补衣物,照顾伤兵。

至于男囚,押来的第一天,就都被拉去城墙上,修筑墙体、烽台了。

李禅秀和徐阿婶等几个年长的妇人一起领了照顾伤兵的活。

照例帮几个伤在腰腹大腿的伤兵换完药后,他抬起手背,擦拭光洁额上的一层虚汗。

刚被他换过药的小兵腰腹绑着白色布带,黝黑脸上禁不住浮现几分不自然的红。

李禅秀并未察觉,他风寒还没好全,昨天在河边又受了寒,今天身体果然有几分虚,端着箩筐起身时,眼前忽地一阵发黑。

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视线才渐渐恢复,他端着箩筐出去,经过营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脚步忽又顿住。

铺着干草和旧被褥的破板床上,躺着一个被浑身像血糊住的人——他双目一直紧闭,已然昏睡多日。

那张脸倒是意外地年轻,剑眉如墨,鼻梁英挺,轮廓俊朗。垂在身侧的右手紧握着一柄黑铁弯刀,昏睡时仍攥得格外用力,指骨仿佛与刀柄融为一体。

李禅秀知道这个人,刚被调来伤兵营时,就听伤兵们议论过。

月前,雍州郡守配合镇守在并州的燕王世子裴椹,与北方胡人数度交战。

中途粮草紧缺,永丰镇守兵接到郡守命令,急派一支千人队伍,护送粮草前往支援。哪知行至半途,忽然遭胡人突袭,粮草尽数被劫,一千人也全军覆没。

事后驻地守兵派人去寻,除了满地尸骸,只在距交战地有段距离的一座沙丘后,发现一个身受重伤但还有些气息的士兵——就是眼前这个躺在木板床上,昏迷不醒的血糊人。

据说刚抬回来时,这人已经快进气少、出气多,手中却仍死死握着黑铁弯刀,怎么都掰不开。

营中唯一的郎中来看过情况,便直摇头,叹道:“没救了。”

约莫是觉得他反正快死了,握刀的手又实在弄不开,也没人帮他把甲衣脱了,就这么直接放在破木板床上。

“粮草被截,就算能醒过来,也少不得会被问罪。”

“倒是他握着的那把刀,看着像胡人的,说不定还是哪个胡人大将的佩刀,莫非是缴获的?”

“都全军覆没了,还能是缴获?说不准是运气好,捡的。”

“若粮草没被截,就算是捡的这把刀,说不定也能捞个军功,混个伍长、什长当当。”

李禅秀刚来营帐那天,就听几个伤兵这么议论。

那时这人衣上的血还是红的,慢慢才干涸成现在的黑褐色,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那天他给其他伤兵换完药,经过这个无人管的角落时,犹豫一下,还是蹲下身,给这个静静躺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只能慢慢等死的人也换了药。

对方身上伤口很多,但只有右胸一处箭伤最致命……

“沈姑娘,又来给那小子换药啊?”

见李禅秀在这里停下,不远处褥子上躺着的一个断腿伤兵探身好奇问。

然后不等他回答,就兀自道:“嗐,要我说还是别白费功夫了,咱们营中药也不多。那小子抬回那天就快不行了,现在就是吊着口气,胡郎中都说没得救。”

旁边另一个伤兵抬头看一眼,然后也直摇头:“箭拔了,药也上了,要是能醒早就醒了。我看他躺了这些天,伤没好转,进气倒是一天比一天少,脸都快白成外面的雪了。”

“指不定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唉,也是苦命。”

见李禅秀一直没开口,几个伤兵倒先聊了起来。

李禅秀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回,慢慢又落到面前的“血糊人”身上。

这几天,他每次来,都照常给这人换药,和对其他伤兵没什么区别,不管他是真快死了,还是营中唯一的郎中都已经放弃,宣布过他的“死期”。

和往常一样,李禅秀此时也放下箩筐,掀起床上人的甲衣,目光顿了一下,然后伸手解开包扎的布条,仔细看向伤口位置。

此前不知这人昏睡不醒的原因,但经历梦境那一遭后——尤其是梦中他在西羌跟那位中原游医学医,似乎让现实的他也莫名有了经验,很快判断出此人箭伤有毒。

不过眼下并无解药,李禅秀凝视片刻,还是和往日一样,先清洗伤口,然后敷药,包扎。

这是营中对普通外伤的处理办法,也是唯一办法。

黑糊状的药膏均匀涂抹在箭伤时,仍在昏迷中的人似乎能感受到伤口突然产生的剧痛,箭伤附近的肌肉忽然紧绷,握着弯刀的指骨发白,右臂也似在痉挛。

李禅秀像没察觉,神色如常,熟练地把布条缠好、打结,才目光扫向这具肌理分明的身体——很年轻的身体,线条结实流畅。如果不是一直昏迷,应该很有力量。

李禅秀用小拇指戳一下方才紧绷,现在又渐渐松缓的肌肉,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不是想象中的硬邦邦。他顺手给对方盖上衣服,神情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端起箩筐起身,还没走出营帐,门口忽然传来喧哗声。

“快快,老大夫呢?老郎中呢?赶紧来,要死人了!”

“放平放平,都别围着,快去喊胡郎中!”

“啊——娘,哥,疼——嗬、嗬——”

吵闹声中掺杂痛呼,没一会儿,营中唯一的郎中——胡老先生就急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他的小孙子,胡圆儿。

李禅秀被挤在人群外,透过人群缝隙,看见地上的木板上躺着一个脸色煞白、痛苦哀嚎的小兵,他腹部不知怎么被开了口,正被捂着,肠子都流了出来。

胡郎中一看这情形,当场愣住。

他只是个普通郎中,平时治治一般外伤还行,就是断手断脚,也能用火烫法勉强给止血。

但这破肚断肠,他是从没治过。要是有这本事,他还能在永丰这个小地方呆着?

“胡郎中,快别站着,赶紧救人啊!”旁边人见他发愣,忙推一把。

胡郎中这才回神,脑门都冒出汗了,结巴道:“这、这……伤成这般,我也治不了啊。”

听他这么一说,把人抬来的一个大汉顿时急红了眼,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抓住胡郎中,掌上还满是血,差点把瘦巴巴的小老头整个拎起,急吼道:“怎会治不了?你不是营里最厉害的郎中吗?快救他,快救救他啊,我就剩这一个弟弟,家里老娘还在等他回去……”

说到一半,八尺多高的大汉,声音竟忽然哽咽。

身旁一同跟来的士兵也一脸着急,更有感同身受的,同样红了眼。

李禅秀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明白情况,眼前这个抓着胡郎中的大汉叫张虎,受伤的是他弟弟张河。

张家是军户,按朝廷制度,要抽丁从军。从军未满役死了,还要再抽人补上。

这些年边疆战事不断,张家先是张老爹和两个儿子被征兵,后来爹死了,儿子补上,儿子死了,剩下的儿子又补上……到如今,从军的兄弟里,只剩老大张虎和老四张河。去岁大疫,唯一留在家中还未长成的幼弟又不幸夭折,老娘在家里哭瞎了眼,只盼仅剩的两个儿子能平安回去。

偏偏两兄弟今天奉命到塞外巡逻,突然遭遇小股胡人伏击,弟弟替哥哥挡刀,不幸腹部被砍,性命危在旦夕。

“唉,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之前还围观的伤兵,这会儿也都摇头同情。

张虎此刻已急得眼睛赤红,见胡郎中不住摇头,竟忽然扑通跪地,求道:“老先生,我求你救救我弟弟,只要能救他,以后我张虎的命就是你的,我给您当牛做马……”

说着竟“咚咚”磕起头来。

“别别,使不得。”胡郎中连忙去扶,见扶不起,无奈“唉”一声,道:“不是我不救,是真救不了,行医这么多年,就没听说伤成这样还能治的。但凡能治,我能见死不救吗?”

张虎磕头的动作顿时僵住,脸上渐渐爬满绝望。

旁边张河已经疼得只剩气音,喉咙里发出艰难“嗬”声,断续挤出字句:“哥……疼,我疼啊……”

胡郎中也不忍看,对张虎道:“你还是快起来,趁你弟弟还活着,有什么要紧话赶紧说……”

唉,这种死法也是折磨人,活不成,可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只能痛苦熬着。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张虎双手发抖,一时涕泪横流。

旁边张河还在哀嚎,疼得抽搐,手脚被人死死按着。许是清楚自己没救了,他艰难扭头,几乎是用气音:“……哥,给我、给我……”

张虎抹一把脸上泪,慌忙膝行过去,急切抓着他手问:“你说啥?你想要啥?哥给你找来,哥都给你找来!”

张河表情近乎扭曲,痛苦挤出字音:“……给、给我个……痛快。”

张虎僵住,脸色惨白,忽地发出痛苦低吼,崩溃转身,再度恳求胡郎中:“老先生,您想想办法,您再想想办法!你一定会有法子,您一定能想出来……”

周围人都不忍再看下去,几个士兵也都红着眼睛转开脸。

胡郎中见惯了生死,长长“唉”一声,却也不忍再摇头。

可他确实无能为力,刚要说“只能先给他敷些药,把伤口包起来,但这肯定救不活”,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越声音——

“也许,我可以试试。”

人群后,李禅秀望着地上痛苦哀叫的张河,忽然抬眸开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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