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东洲陵城人潮汹涌的街道上穿过一个含胸驼背的男子,就算撞到了路人,也没有道歉,而是头也不回地往陵城深处去。
一刻钟后,男人在一座宅邸前停下,抬手敲了敲门,里面等候多时的同伙开了条缝,看清男人手指上的戒指后,方才放人进门。
院落内,早已有三位“客人”等候多时,他们两男一女,见男人进来,忙惊喜起身。
其中一人抢步上前,问:“令牌呢?”
“道友莫急。”驼背男人故作神秘,将怀里兜着的东西倒在桌上。
那是三个充溢着灵气的储物袋,制式统一,右下角都绣着一个“南”字:“这都是天南宗外门弟子的储物袋,正品,道友大可放心。”
一男子白驼背一眼,伸手去抓储物袋——他们要的哪里是储物袋,而是里头装着的秘境令牌。
“这蓬莱秘境的令牌有市无价,整个天南宗外门拢共也就十块,”三人中唯一的女子抓起储物袋,颠了颠,意味深长道,“多少人抢都抢不来,你这……什么门道,能拿三块?”
“姑娘,这话可就不地道了,怎么能打听生意人的事呢?”驼背嬉皮笑脸,女子还想说什么,一旁的男人已经取了袋中令牌,只见那令牌无字,雕工质朴,乍一眼再普通不过,细瞧才会被上面的拙朴古意震撼。
此乃进入蓬莱秘境的唯一钥匙,九洲上下不过五百枚,大多数令牌被牢牢掌握在各洲大宗门的手中,只偶尔漏出十来个名额,大多也到不了他们这些寻常散修身上。
几人原本想着只是碰个运气,没想到还真有大宗门弟子胆敢倒手这令牌的。
女子目光略暗,从怀中取出一下品储物袋:“里头一共五万,三万是这令牌的尾款,剩下两万是买断你天南宗弟子的身份,你可安排好了?”
“是是是,”那驼背男面上一喜,“姑娘仔细瞧瞧这储物袋里的弟子令牌,都是抹去了防护法阵的。”
女子果如他所言,凝神探入储物袋中,片刻后,忽然问:“怎的是个男人?”
驼背男摇摇头:“门里愿意售出手中令牌的只有男弟子,只能委屈姑娘了。”
女子哼了声,另二人确认商品无误后也从怀中取出储物袋,一人直接弄了座小灵石山出来,让驼背男自行清点,驼背男人面露讶异时,另一人忽然取出一把灵剑,道:“在下身无长物,本想以物易物,但这灵剑绝不止三万灵石,不如就把你的灵石给我当找零,也省得这位道友清点。”
灵剑虽然暗淡破旧,却看得出用了好料子,连剑穗上都有十几个法阵,显然是下了大功夫养的。
驼背男眼中爆发出贪婪的光彩,连连点头:“好好好!客人当真善解人意!”
众人不见,原本要走的女子此时忽然盯着那灵剑皱眉细瞧,正想说什么时,抬头对上一双毒蛇似的眼睛。
她的后背炸开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后退,那人却阴笑一声,重新扯上风帽,揣入天南宗的储物袋就往外走。
“等等!”她拔步欲追,那人却像一阵黑风,飞一般卷到门外。
女子心下一急,却忽来一阵罡风,刮得院门大开!
“师弟!”她大喜,心中忽然有了主心骨,再看屋内发现异状的二人,抽剑拦住二人去路。
埋伏已久的天南宗执法堂弟子纷纷现身,将此处院落包围得水泄不通。
驼背男此时再顾不得装驼背,从怀中取出一道灵符就要砸地,意图遁逃。女子,便也是天南宗执法弟子谢知微,飞剑一挑,大喝:“傅君堂!你还想跑!?”
被叫破名字的驼背男一震,灵剑破空刺来,眨眼间洞穿他的肩膀,痛得他闷哼一声,向后撞到桌椅上。
他踉跄起身时,见门前落下一道高大阴影,泛着寒光的刀尖滴着血,卷下的黑气在灯影中腾起一个小漩涡。
来人道:“是魔修,师姐,辛苦了。”
傅君堂浑身一震,呼吸紧促——不久前,有一个外门弟子被魔修所杀,身上财物不知所踪——怪不得那客人如此大方,原来是杀人夺宝的魔修!
心念电转间,门口的男子已一抖刀身,收刀向他走来。
那面孔傅君堂再熟悉不过,正是执法堂的首席执行弟子江陵光。二人往日素有恩怨,虽是因他人所起,但傅君堂不敢赌江陵光发善心,顾不得血流不止的伤口,巴巴爬向前,沾着血的手停在江陵光锦袍前半寸:“我、我真不知道是魔修、”
江陵光却一言不发,在傅君堂尚未回神时,从他左手食指上生硬扯下储物戒——这储物戒是天南宗炼器一脉的月道人炼制,是送给掌门独子叶蝉新的百岁礼,如今却出现在了叶蝉新的狗腿子——傅君堂的手上。
而天南宗人人皆知,叶蝉新与江陵光素来不和。
傅君堂心下一紧,连忙解释:“这事和少掌门没关系!”
“少废话,”谢知微低声呵斥,“有没有关系执法堂自然会查个一清二楚!你私贩秘境令牌到门外不说,还卖给了魔修!你还是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吧!”
江陵光起身,用拇指抹开储物戒上的血,见血丝渗入宝石下的缝隙中,他略微皱眉,改用法咒清理。
“锁住他灵力,押回去。”他道。
次日清晨,天南宗外门的弟子堂轮到掌门之子叶蝉新轮值答疑,这位少掌门在孔雀开屏这件事上从不迟到,一清早便在弟子堂中等候。
于是一众弟子便见到一俊美青年端坐堂中,手中像模像样地拿着一卷书,目光不时于入口处流连,倘若有人靠近,他整个人都会紧张起来。
新来的弟子不清楚他满腹稻草,被他糊弄得云里雾里、不知东西,正懵懂时,手中却忽然被塞了一件法器:“这法器能解你的惑,你回去只管用一用,所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等弟子意识到这法器是送给自己的以后,兴奋抬头,只觉得面前的师兄犹如仙神降世,声音都比旁人悦耳一些。
而他身后几个熟面孔露出兴奋的目光,举着手竞先向前。
这些人将弟子堂围得水泄不通,让被派来找人的苟安康无处下手,只能扯着嗓子喊叶蝉新::“叶师兄!叶师兄!快些、快些!掌门找你!”
直到他嗓子快喊哑了,叶蝉新才听见他的声音,抬手拨开面前的弟子,说:“父亲有事寻我,恐怕不能为几位师弟师妹解惑,还是请孙师妹暂代答疑,对不住。”
那些弟子哪里是为了解惑而来,纷纷露出失望的表情,换人后也没上前。
苟安康被离去的人群挤得一歪,好在被人伸手抓住,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青年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怎么了?父亲有何事寻我?”
“不不、不止是掌门找你,还、还有大长老,”苟安康舌头打结,见青年的突然变脸,后半句声如蚊蚋,“江师弟也在……”
江陵光拜入天南宗时已六十有余,又未筑基,是垂垂老矣。叶蝉新当时见这老头一把身子骨了还要爬天南宗的千阶登仙路,出言嘲讽了两句,想让他知难而退,谁曾想就这么被记恨上,入门后事事为难于他。
以前在外门的时候还好,见他时尚且能恭敬地称呼一句师兄,拜入大长老坐下、升入执法堂后,则是直呼其名,没有半分敬重!
叶蝉新压下破口大骂的念头,问:“他发什么颠?”
苟安康不敢有隐瞒,掌门得知傅君堂是借叶蝉新之命在外招摇撞骗后大发雷霆,让人将叶蝉新捉去,他腿脚快,得知消息后赶忙追来了外门,将首尾悉数告知。
叶蝉新的怒火果然有所平息,他皱眉思索片刻,还是气不过,骂:“那蠢货又觉得是我授意不成?”
苟安康陪着笑,傅君堂出身不高,平日里借着叶蝉新的名头做一些副业,叶蝉新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今天生意做到了魔修头上,能不能保住小命都难说。
苟安康难免有些兔死狐悲:“傅师兄也是想给他母亲买鲛人泪作寿,这才没、”
“少废话,”叶蝉新烦躁地打断他,“这种话说出去谁信?”
苟安康急忙闭上了嘴,又小心翼翼地觑叶蝉新的表情。
叶蝉新手中书册扇得飞快,扇到一半才发现不是扇子,烦躁地丢进储物袋,说:“带路。”
内门执法堂中,傅君堂私贩秘境进入名额的事情尚未传开,执法堂的大长老清虚道人得知消息后,叮嘱涉事弟子先不要对外透露,又让人请了掌门来,只将清楚两桩案子的江陵光留在务实堂中。
叶蝉新到时,先是被自己父亲的脸色吓到要跪,而后才看见那站在清虚道人跟前的江陵光。
江陵光听见动静转身,却刚好和下跪的叶蝉新错过,听掌门叶敬天压着火气质问道:“都听说了?你可知错?”
“父亲,孩儿的确知道傅君堂倒卖货物之事,”叶蝉新在他父亲面前认错从来很快,“但孩儿绝对没有纵容他插手到蓬莱秘境的出入名额上!要知道那名额我天南宗也只有二十名,自己珍惜都来不及,又怎会拿出去牟利?”
叶敬天语气不明:“那门中其他财物就能任由他倒卖了吗?”
叶蝉新忙抬头辩解:“他以前倒卖的从来是自己取来、或孩儿送他的法器,为的也是补贴家中寡母幼弟,孩儿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听到“补贴家中”四字,江陵光微微侧身,却刚好和叶蝉新的视线对上。
对方一噎,跟吞了癞蛤蟆一样恶心地撇开脑袋,这幼稚行径看得江陵光心底发笑:“他要补贴家中,难道别人就不需要了吗?”
“陵光。”清虚道人适时开口,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垂下头,不再多言。
“陵光师侄说的不错,”叶敬天开口,“这世上悲惨之人数不胜数,倘若每个人都这么损人利己,我天南宗的祖业又能撑得了多久?更何况,给外门的十个名额本就是为了公平,帮助资源匮乏的外门弟子突破,你这么一弄,岂不是将我天南宗的脸面放在地上打?”
“话虽如此……”清虚道人一甩拂尘,叹,“好歹令牌是追回来了,顶多算个未遂,师弟也不要太过苛责蝉新师侄。”
叶敬天与他素来不和,心中火气非但没消,还旺了三分:“防微杜渐,这逆子今日能卖秘境资格,明日便能卖宗门职位!”
叶蝉新见博取同情一道无用,暗中唾骂江陵光多嘴,只能咬牙应下:“傅师弟识人不明,误将秘境令牌售卖给害了我宗门弟子的魔修,是不可置否的事实。大师伯秉公处治便是,至于蝉新,未能及时体察实情,无意中助长了他人损害我天南宗利益,罪不可恕,我、我……”
他绞尽脑汁,试图说一个不伤筋动骨,又能让执法堂和父亲都满意的惩罚来,却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只见江陵光脚掌微动,挪向他的方向,他心中的弦顿时紧绷到极致,脱口而出:“我愿意将自己的名额让出给外门弟子,代为补偿!”
务实堂中忽然一静,不仅是叶敬天,连清虚道人都陷入了沉默。
内门外门弟子拿到的令牌又有所不同,内门子弟的令牌足以支撑一元婴以上的修者携带一名从者进入,天南宗最多能送三十名弟子入内。但叶蝉新修为乃是金丹后期,本身不足以携带他人进入,而作为从者,能携带的灵物和取出的灵物都大大不如令牌之主,叶蝉新身为掌门独子,门中定不可能让他作为从者进入,只能白白浪费了一个从者之位。
而如今,他亲口放弃一枚令牌,对于天南宗而言,无疑是一件大好事。
但对叶蝉新却不是。
他停留在金丹后期已有半百之久,并非不想突破,而是受脆弱的根基所缚,一旦突破,大概率会招致必死的天劫。三月后的蓬莱秘境之行,于他而言是最好的机会,倘若不去,只能再等几百年。
这几百年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叶敬天不敢赌,也绝对不会让他赌:“不行!”
“父亲!”这下,反倒是叶蝉新震惊,他抬头直视父亲,反而坚定道,“父亲!一切都是孩儿的错,不过是几百年,孩儿等得起!”
叶敬天阴沉着一张脸,并未说话。
务实堂中的气氛一度凝滞,江陵光盯着青年叩下去的后脑勺,也一言不发。
“倒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清虚道人在此时慢悠悠开口,“这不还有从者的名额吗?”
叶敬天与江陵光看他,他缓缓抚须,笑呵呵地缓和气氛:“师侄勇于担当,本就为我天南宗让出了大好的机会。换我天南宗给师侄一个从者的名额,又有什么不行的?再者,陵光?”
江陵光忽然被点到名字,低头拱手,唤了句师尊。
跪着的叶蝉新已经意识到他要说什么,当机立断道:“不行!绝对不行!那名额本是给门中低阶弟子的!倘若让我去,岂不是对他们的不公?”
“公不公平是我要交代的事,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你若是因为对江师侄的偏见意气用事,我才是不能和你早死的母亲交代!”叶敬天喝住他,他顿时白了一张脸,却依旧怨恨地盯着江陵光,生怕他应下此事。
清虚道人问:“你可愿意带你叶师兄进蓬莱秘境、护他周全?”
江陵光略拧眉,也想拒绝,但掌门审视的目光向他投来,让他一时开不了口。
“我……”他咬牙碾过‘不愿’二字,最终还是吞回肚中,点头,“分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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