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金陵城难得放晴,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迟夏瑶陪着白承言,在街上慢慢走着。白承言今日穿了件白色的长衫,衬得他本就白皙的脸色愈发显得有些病气。
他走了没几步,便侧过身,用手帕掩着嘴,低低地咳嗽起来。
迟夏瑶停下脚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你身子要紧。”
白承言摆了摆手,苍白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无妨,许久没出来走动,有些不惯罢了。”
迟夏瑶没再坚持,只是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肩而行。
她的目光被街边一串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吸引了。卖糖葫芦的老伯吆喝着,那酸甜的香气飘过来,勾起了她儿时回忆。
她走上前,掏出几文钱,买了两串。她将其中一串递给白承言,自己拿着另一串,却没有吃。
她看着那晶亮的糖衣,轻声说:“我娘在世时,我最爱央求她买这个给我吃。”
白承言接过糖葫芦,看向晃神的迟夏瑶。他声音很柔,“往后,我让你吃个够。”
迟夏瑶心头一暖,抬头对他笑了笑。
白承言看着她的笑脸,眼神愈发温柔,“夏瑶,再等几日,我便上门去……向伯父提亲。”
迟夏瑶脸上原本开怀的笑意,一瞬凝滞。
随即,她轻轻点了点头,“好。”
她应该是高兴的。白家是她的归宿,白承言是她的良人,这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她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她低下头,小口咬了一颗糖葫芦,酸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这是喜欢吗?
还是只是……习惯了报恩?
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
街对面的酒楼二楼,有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赵景山坐在窗边,视线锁于街上那抹俏影上,许久不曾移开。
他看着她对那个病秧子嘘寒问暖。看着她对着那个男人笑,那笑容刺眼得很。
坐在他对面的同僚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随即了然地笑了。
“哟,那是哪家的小姐?生得是真水灵。怎么,景山兄看上人家姑娘了?”
赵景山没回头,目光依旧黏在那个纤细的身影上。他看着迟夏瑶和白承言并肩远去,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街角,他才缓缓收回视线,将手中冷茶一饮而尽。
他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是啊。我看上她很多年了。”
同僚脸上的笑僵住了,随即有些不可置信。他不敢信这句话是从赵景山口中说出的。
可又实实在在,是他说的。
同僚干咳两声,试图把话题拉回来,他指了指楼下,“说正事,景山兄,你这次来金陵,真是为了那伙贼人?”
赵景山收回目光,神情也恢复平常:
“不错。这伙贼人很是猖獗,专挑富户下手,金陵府尹束手无策,这才上报了朝廷。”
同僚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如今这世道,真是不太平。朝中党争不休,地方上又贼寇四起,百姓的日子难过啊。”
赵景山闻言,没有接话。他抬起眼皮,有些锐利地瞥了同僚一眼。
“周兄,慎言。”
那同僚反应过来,浑身一凛,立刻闭上了嘴,额角渗出些冷汗。
……
迟夏瑶在家里等了三天。她告诉父亲:白承言说,三日之内便会上门提亲。
她便真的等着。
第一日,风平浪静。
第二日,音信全无。
第三日,迟老爷坐不住了,在厅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念叨着白家怎么还不来人。
迟夏瑶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又冒了出来,随即势不可挡,无声无息地缠绕住她的心。
直到第五日,白家终于来了人。却不是来提亲的。
来的是白家主母,白承言的母亲。下人来报时,迟老爷喜上眉梢,连忙让下人备上好的茶点,亲自迎了出去。
迟夏瑶也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白家主母被请进正厅,她穿着一身暗色锦缎长裙,头戴珠钗,仪态端庄,只是脸上没什么笑意。她没坐下,也摆手拒绝了下人奉上的热茶。
“不必了。”
白家主母的声音很温和,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却也很疏远客套。
她目光扫过一脸殷勤的迟老爷,最后落在了迟夏瑶身上。她打量了迟夏瑶许久,轻叹一口气,缓缓摇摇头。
“迟大人,”她轻慢开口,“今日我来,是为了承言那孩子的婚事。”
迟老爷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是,是,夫人请讲。”
白家主母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客气,说出的话却像是一盆冰水,浇到迟家父女头上。
“我们白家,虽不是什么顶尖的世家大族,但在金陵城也算是有头有脸。承言那孩子,自小身子弱,我们做父母的,总想为他寻一门于他、于我们白家都有助益的亲事。”
她顿了顿,目光又在迟夏瑶身上停了一瞬。
“迟小姐是个好姑娘,只是……我们白家高攀不上。”
短短几句话,迟老爷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迟夏瑶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随即耻辱感扑天灭地似的涌上来,让她羞愧。
原来提亲不过是白承言的一厢情愿。原来她坚持要报的恩,在人家眼里根本一文不值。
白家主母说完这番话,便微微福了福身子,算是告辞。
“承言年少不懂事,若有唐突之处,还望迟大人和迟小姐见谅。”她说完,便转身带着丫鬟径直离去。
……
良久,迟老爷猛地一拍桌子,怒不可遏: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气得浑身发抖,转过头,见迟夏瑶还愣在原地,一张脸白得像纸,他心中邪火“噌”地一下就冒了出来,指着女儿的鼻子破口大骂:
“都是你!白家看不上你!现在全金陵城都知道我们迟家上赶着巴结,结果被人家瞧不起!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迟夏瑶像是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迟老爷见她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早就跟你说了,让你去攀赵大人!你非不听!非要去贴那白家的病秧子!”
“现在好了?人家不要你了!你满意了?你就是个没人要的货色!”
迟夏瑶心一疼,终于有了反应。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是她的父亲吗?迟夏瑶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又轻又冷:“说完了吗?”
迟老爷一愣,“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说完了吗?”迟夏瑶又问了一遍,语调有些颤抖,又有些自嘲意思。她真的觉得太可笑了。
迟老爷看她这副模样,竟一时语塞。迟夏瑶忽然笑了一声。
她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父亲,字字泣血:“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为了这个家,为了你那点可怜的颜面,答应嫁给一个命不久矣的人,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现在被羞辱的人是我!你凭什么骂我?”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哽咽问:
“爹,我问你。我娘走后,你有一天把我当作人吗?”
“……”
迟老爷大发雷霆。他称不上一个好丈夫,也称不上一个好父亲,却是个十足的“男人”,容不得别人戳他的痛处,给他难堪——更遑论自己的女儿?
他摔了茶盏在地上,指着迟夏瑶怒骂:“滚!——你给我滚出去!”
迟夏瑶冷冷笑。她看着迟老爷,不像是看父亲长辈,像是在看牲畜。她扬起下巴,淡漠道:
“这宅子,是你拿我娘陪嫁换的银子买下的。要滚,也合该是你滚!”
……
迟老爷目瞪口呆。
不再等他说什么,迟夏瑶转身离去,背影有恨有怨、也有释然。
罢了,这一辈子,原本就是多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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