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阳光正好。
在屋里闷了好几日的宋司韫终于又能利索出门。
可此时,她却不知道去哪儿。
好友和姐姐都去了别院避暑,便是父亲母亲也不在府中,放眼京都,竟是无一相熟之人。
正想着,院门被叩开,翠羽来禀大少夫人来了。
一回头,正对上俞南枝灿笑着挥扇,“阿韫可是嫌无聊啦?”
“没事儿。”揽过她的手,笑着宽慰:“避暑嘛,也没什么好玩的,总不是各自关在各自院里头数日子。哪有秋猎好玩?”
宋司韫想了想,倒也是。索性秋猎也就三个月了,这次错过便全当是为了秋猎养精蓄锐吧。
这次秋猎,她还是有很多想要的。
先需猎只小兔,送给望卿侄儿当周岁礼;还要猎条鹿,鹿皮可以给姐姐和荞荞各做个手炉套子,剩下的再给景竹外甥和望卿侄儿做双鹿皮靴,日后天气冷了,穿着又软又暖和。
可一想到自己射箭的准头……
刚扬起的头顿时又蔫了下来。
俞南枝静静坐在一旁,好笑地看着她一会喜一会忧,两条眉毛沮丧地耷拉着,只当她是因二弟留她一人在府自己去避暑伤心。
急忙解释:“阿韫,别伤心。砚舟去别院是为护陛下安康,职责所在推脱不开,若有选择,他定不会离你分毫。”
“啊?”
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宋司韫愣愣抬头,下一瞬眼前猛地一亮。难掩激动地反抓住她胳膊:“嫂嫂说得对!我怎么把他忘了!”
自己射箭虽差,可顾砚舟准头好啊。
若得他指点,什么兔子啊鹿啊,还不是手到擒来?
因抱着拜师的念头,是以当俞南枝提出为她采办骑装时她难得想到顾砚舟,主动提出也给他置办几件。
就是这一句,可给俞南枝乐坏了。
一路上合不拢嘴不说,便是夜间熄灯后,也喜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抓着顾砚声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阿韫今日主动提出给砚舟做骑装,她对我们砚舟,定也是钟意的。”
身旁人迷迷瞪瞪只回了个“是”,纵使如此,也难以扑灭她心中喜意。
她最担心的,就是顾砚舟自己一头扎进去,半点不得应。
这两兄弟前半生太苦,若连心上人都……
俞南枝默默想着,忙摇摇头将这丧气念头甩出去,“不会不会,如今阿韫心里也念着砚舟呢,莫再生这晦气念头。”
她不知,宋司韫此举只为讨好以拜师;宋司韫亦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不知为何,今夜瞧不见屏风外的昏黄灯光,竟辗转许久难以入眠。
末了,还是服了安神汤才堪堪沉去。
七月末,暑气便散得差不多了,夏日热浪褪去,留下缕缕秋风。
八月初七,陛下避暑回京,随行众多官员也跟着回来,顾砚舟自然也在其列。
宋司韫在门口等了许久,才瞧见他的身影。
一身青釉锦袍,领口袖侧以朱缨细丝劈出暗纹,再撒上碎金。浮动间,熠熠生辉,煞是好看。锦袍通体生素,腰间仅用一条朱缨色腰带一丝不苟地系着,更显他身量优越,颀长风骨。
极闷极艳两色搭在一起,竟也这般好看?
“很好看。”宋司韫笑着点头,毫不吝啬地夸赞。末了,又道:“腰带最是抓眼,如点睛之笔。”
话出口只见眼前人掀眸,眼底神色沉沉有一瞬惊愕,转瞬又消失,快得似幻觉。
直到人渐渐走远,提着裙子欲迈步跟上时她才恍然惊觉,自己今日的裙子,好似也是红缨色……
陡然明白那丝错愕为何。
顾砚舟…莫不是觉得她方才是在调戏他?
疯了吧……
晚膳时,她甚是乖巧,全程不敢抬头。
此后数日,她都乖巧地不像话,只在提到秋猎时不断暗示自己技艺不精想找师傅。
顾砚舟低头,下一瞬,就对上了一双亮晶晶、充满期待恳求的杏眼。
手里动作微顿,后又装作没听懂般我行我素。
宋司韫咬牙,却奈他不得。
许是中秋宫宴将近,顾砚舟也渐渐忙碌起来。即使两人住在一个院,也很难打上照面。
宋司韫不信邪,好几次撑着等他,却总是还没见到人,自己先栽倒在桌面。
可醒来时,又总安安稳稳睡在床上,只是屏风外的小榻,仍不见人影。
虽气恼,却也无可奈何。
好在中秋那日,终于逮到了人。
马车上,她鼓着脸质问:“这几日为何总不见你人影?你是不是故意躲着我!”
“没有。”顾砚舟睁眼看她,顿了顿又道:“近日比较忙,找我有事?”
“有!”宋司韫忙凑过来,一脸正经:“我想让你教我练箭,我准头不好,到时候秋猎丢的可是你的脸。”
“知道丢脸就别去。”
冷不丁的一句话,语气算不得好。
正掰着手指兴冲冲跟他分享自己秋猎计划的宋司韫恍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顿时哑火。
盯着他看了许久,胸口上下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半晌才回过神骂他:“顾砚舟,你混蛋!”
“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你以为你谁啊!你放心,届时我若丢人定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是你顾砚舟顾侍郎的夫人,他们只会知道是我宋司韫一人!”
骂完仍是气不过,又转过身撂狠话:“顾砚舟,别以为这世上会使箭的就你一人,我父亲是太子太师,宫中禁卫能者众多,我才不稀罕你!”
撂完又别过去,再不理他。
她身后,顾砚舟沉默着,任她骂。
待她骂完,才出声:“秋猎,你不许去。”
“凭什么?!”
少女不可遏的怒气铺天盖来,可他只拧着眉重复:“秋猎你不许去,我会向陛下禀明你染了风寒需在家歇息。”
末了对上她气鼓鼓的眼神,顿了顿又道:“秋猎你若有想要的,可列个单子,我会为你寻来。”
“呵——”
一番话下来,她竟是气笑了。双手环胸,眯着眼贴近瞧他。
瞧到那人问她在看什么时,她才扯唇嗤笑:“瞧你多大脸,竟还想关着我。又有几个脑袋,敢欺君。”
后撤回身,靠在车壁上,懒懒开口:“顾砚舟,秋猎我是去定了。你若有计划,可尽早告知我,我会避开;可若你只是嫌我丢人,那可真是想多了,毕竟我宋府的脸还在,还轮不到你。”
她看着他,讥诮轻笑。
此后两人再是无话。
直到宫宴开始,瞧见御座东侧首位的陌生男人,本能拉了拉身旁人,刚要开口又想到两人正在吵架,默默缩手,懊悔捶拳,面上作无事发生。
感受到身旁人动作,顾砚舟抬头,眼睑微缩盯着高坐之人。半晌才道:“安王殿下。”
“没问你!”似赌气般,脱口而出,语气凶恶。一抬头却瞧见眼前正站着一人,与方才御座东侧首位之人一模一样。
心下一惊,忙低头行礼:“安王殿下。”
安王笑呵呵地唤她起来,像一个慈祥的长者。可宋司韫始终垂着眼,不敢逾矩。
推杯换盏间,她只瞧见安王右手有一道横贯掌心的刀疤,大拇指还戴了一个厚重的扳指,不似玉石莹润反像乌黑精铁。
瞧着两人你来我往推盏,宋司韫低着头,颇觉无趣的撇嘴,一双眸子四处乱飞。
恰好路过高台之上,正瞧见宋司姝抿着笑,温婉端庄坐在皇后下首。
她这才恍然想起,姐姐前段时间荣升皇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
不愧是阿姐,无论怎么样的日子她都能过得很好很好。
她弯着眼静静瞧着,心中逐渐变得宁静,那些烦心事好似也在慢慢散去。姐姐总是有种奇怪的魔力,仿佛看着她,心中便无忧无扰。
视线渐移,落在不远处的宋家席位上。
爹爹正在与同僚推盏寒暄应付;娘亲则与邻座熟交的夫人们低声谈笑,瞧着心情不错。许是聊到了她,正热络的娘亲忽地回眸,眼中是化不开的担忧落寞。
似是没想到她也正往看过来,对视讶异片刻后,又将那愁绪生生压下,硬挤出几分笑来。
挺难看的。
宋司韫心想,随后灿烂扬脸,挽着顾砚舟的胳膊冲她笑。
一旁,顾砚舟诧异偏头,见她笑得耀眼,嘴角也不自觉抿笑。
本还怕他不配合,如今瞧他这般上道,笑中也不自觉多了几分真。看到娘亲眼中担忧渐渐淡去,她才收起笑意,只手始终没松开。
做戏终得做全套。
宫宴散后,宋司姝将她们单独传到钟粹宫,一家人热热闹闹聊会家常,才慢慢散去。
出宫门路上,宋夫人嘴里啰嗦没完。若是往日,宋司韫定是不肯听的,可今日,她只是如阿姐般含着笑一一应下。
宫道不长,没一会儿便到了宫门。
瞧见不远处的顾府马车,宋夫人替她掖了耳边被风吹乱的碎发,眉眼温和却又藏不住心疼:“我们阿韫长大了,都能忍得了唠叨了。”
“哪有。”宋司韫抱住她,埋在她颈间,笑道:“娘亲才不唠叨呢,娘亲说的都是经验,够我受益许久了。”
女儿这般懂事,本藏着的眼泪再也瞒不住,鼻头一酸,又怕她看见,便忙赶她走。
不远处,顾砚舟静静看着这一幕,脑中闪过方才太子的话:“你怎把她也带来了?你可知今日──”
“知道。”抬眸瞧着不远处被钟粹宫宫女带走的人,将手里的醒酒汤一饮而尽,重复:“我知道。可她需要我等她,让爹娘安心。”
“殿下不必担心,臣不会有事,她也不会。”
正想着,人已到了眼前。只是视他为空气,连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直接搭着翠羽的手上马车。
眉眼不自觉耷拉几分,后又掀袍上车。
马车内,她不搭理他,他却必须叮嘱:“车底有个暗格,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
于话本后缓缓抬眼,宋司韫瞥他一眼,沉吟片刻才道:“好。”
默了默想到什么,又问:“翠羽雀梅怎么办?”
“我会让凌风青枫保护她们。”话落,又不放心地叮嘱:“切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好。”
眼前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夺去,宋司韫躺在漆黑的幽格里,竟没来由地想,幸好进来的是她,要是顾砚舟,定是捱不住的。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下,头顶静默片刻后传来一阵嘈杂。她听不清,只感觉“轰”的一声,耳边迎来了久违的风,整个人好似被拎起来,脖间也有点冷。
铮——
脖间一厉,定睛之下才发现,是刀!
宋司韫一惊,猛地偏头看向持刀人。黑巾蒙面,看不清。但他在说话:“顾侍郎,若想让你夫人活命,就放下手里的剑。”
宋司韫抬眼。
今夜无星无月,可她分明看见不远处的顾砚舟,右手持剑,手起刀落间缓缓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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