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累极的缘故,这一夜睡得格外踏实。
只鼓交三更时,腹部剧烈绞痛,宋司韫被生生疼醒。
想喊翠羽却疼的发不出声音,整个人疼得缩成一团,抬起的手也无力地砸在床上,发出闷响。
动静不大,但对常年从戎之人来说,不算小。
昏黄之中,顾砚舟睁开了眼,探向屏风后:“怎么了?”
无人应答。只有闷沉的呼吸。
右手缓缓摸向榻边利剑,左手扬灯扔向屏风。
火光冲天而起。那一刻,他也看清床上并无刺客。只宋司韫一人拧着床幔,将自己团成一团,额头青筋爆起,渗着细密汗珠。
顾砚舟一惊,执剑挑开四处检查不见异样后,才蹲下来看她:“怎么了?没事吧?莫不是中毒了?”
细长的凤眼拉平,沉眸思索今日府中可有新面孔。
正想着,小臂忽地一润,抬眸看去,是宋司韫。
她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惨白的脸被头发糊得不成样,素来白皙纤瘦的手背此刻更是根骨分明,“翠羽!帮我叫翠羽!”
只是七个字仿佛就耗尽了她全部气力,此刻正张着嘴大口呼吸。
“你很疼?”顾砚舟看着她,问。
废话。
宋司韫瞪他一眼,似连翻白眼都没了力气。
屋内火光通明,室外守夜的翠羽自然看见了,只碍于主子没喊才不曾进来。此刻顾砚舟拉门喊她,本就焦灼不已的人,一个眨眼就到了塌前。
“姑娘?”担忧地跪在塌前,见她捂着肚子,心中算算日子,忙压低声儿问:“可是来葵水了?”
宋司韫抬眼,无力点头。
翠羽安抚好她后就去柜子里拿东西,出来看见顾砚舟还站在一旁盯着雀梅她们灭火,手下动作顿了顿,隐晦偏头和宋司韫对视了一眼。
觉出她意思,宋司韫也看向门口,喊到:“顾砚舟。”
几不可闻,但那人还是回头,眉头堆成山。
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本是极好笑的场景,可此刻她却笑不出来。只一句一呼道:“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
顾砚舟上下扫她一眼。寝衣早已湿透,及腰的长发也汗湿在脸上。
是该换。
临出门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可需热水沐浴?”
宋司韫没力气开口,一旁翠羽见状,忙道:“姑爷若是用空,能否帮忙打一盆温水进来?”
始终僵在门前的影子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又端了盆温水叩门。
翠羽起身,接过铜盆又利索关门。只留他一人在门外哑口。
随着门关上,翠羽也动了起来。
先将屋里多于的人寻借口遣出去,后又蹲在脚凳上,柔软的布巾沾水,清洗处理妥当换上新的亵裤后才道:“姑娘先去那边榻上小坐,待这边收拾干净后再过来。”
那张小榻,是顾砚舟平日憩息的地方。
彼时雀梅端着刚煮好的沙糖姜水和汤婆子进来,闻言便放在了小榻边的矮几上。
又过来扶着她过去。
站在榻前犹豫许久,还是选择了坐在椅子上。
雀梅拗不过她,只得将沙糖姜水端过来,也坐在一旁椅子上,小口喂着。
生姜驱寒,沙糖活血。
一碗下肚,总算有了几分气力。
正好脏污的被褥也换掉了,只黄花梨造的床面上留了点痕迹,翠羽用帕子沾水拧到半干小心擦拭后,静待它自然风干便好。
只是最早,也得明日了。
今夜……
翠羽迟疑着,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小榻上。
桌上,宋司韫已困地眼皮打架,可腹部持续不断的隐痛却让她始终不得眠。
听到翠羽说今夜干不了时,她反应了片刻,捂紧肚子的汤婆子道:“无碍,索性今夜本就睡不着。”
屋外蝉鸣阵阵,夏日的夜晚不算冷,只这样枯坐着反倒平添几分凄凉。
想到明日寅正顾砚舟还要早起上朝,她默了默,穿好外衫,抱着汤婆子往院里走。
在门口遇见顾砚舟问她作甚,她只道:“赏月。”
后便靠坐在了秋千上。
这一夜,属实难捱。
院中,宋司韫早将翠羽雀梅遣回安睡,一人靠坐在秋千上,抬眼观星。
透过窗户缝隙,房内的顾砚舟也静静瞧着她。
对成婚是女子离家孤身一人有了实感。
她从未这样安静过。
年少时便是指尖磕一下,都要嚷嚷的众人皆知。这次疼成这样,她竟只是抱着汤婆子静静坐着?
印象中,她娇气又莽撞,蛮横又不讲道理。即使生着一张人人都喜欢的脸,他也仍不禁皱眉。
可现在,她好像变了。
褪去蛮横无礼,变得沉稳聪慧,甚至还长了心眼。
就像初知宋府事件时,不过一瞬她便冷静下来,甚至还戳穿他的诈局敢同他讲条件;还有在她追问时,竟能想到用律法要挟;还有追问无果时……
如今的她,好似比以前…更讨喜了。
也……更可怜了。
渐渐地,他睡熟了。
凌风来叩门时,他才醒。
此时正值寅正,太阳将出未出的时辰。
踏着夜色出门时,靠在秋千上的人早已睡熟。好似睡得极不安稳,秀气的眉头紧拧,叠起小峦。
顾砚舟伸手,摸了把她怀里紧抱的汤婆子——
已经凉透了。
眉毛不自觉隆起,还未思考,便已将人抱了起来。许是趋暖的本能,怀中人不住往里拱。寻到心口最暖处,才安心展眉。
抱着人进屋,单手担住,触了触小榻,已经没有温度了。
盯着怀里的人看了半晌,犹豫着褪去方才穿戴好的锦靴……
门外,凌风静静等着,许久不见人出来刚要叩门时,却被人拎着衣领拉开。
一回头,是青枫那张死人脸,“无主子令不得妄动。”
“可是上朝要迟到了!”凌风有些急。
“主子自有分寸。”青枫眼也不抬淡声道,话落正好看见顾砚声出来。两人刚要行礼,顾砚舟却率先关门,低声道:“走吧。”
早朝后,陛下太子留他在宣政殿商议别院避暑相关事宜。瞧见好友一直锁着眉头,慕景珩不由多看几眼。
一出殿门,便再也忍不住追问:“想什么呢砚舟?可是别院布防有何不妥?”
顾砚舟停步,转头看着身旁好友,几欲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看得慕景珩也跟着张嘴闭嘴,一口气上上下下堵了半天,心里跟有爪子挠似的,痒得不行。
“快说啊,究竟什么事让你都这么难以启齿?”
慕景珩好奇地看着他,调侃道:“你可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战场上意识到敌军有意包围都能果断以己为饵的人,怎的回了京都反倒变得婆婆妈妈?”
闻言,眼前男人沉默半晌才拧着眉头郑重道:“殿下,可否遣一名御医随我回府?”
“可是旧疾犯了?”慕景珩正了神色,压低声紧张地攥着他胳膊上下打量,边说边派侍卫去请擅治寒症的御医。
“不是寒症。”顾砚舟低声否认。
话落顿了顿,又别着头补充:“要擅妇人症,最好是治疗女子葵水疼痛的名手。”
……
一阵沉默。
慕景珩木着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侍卫也讶异地忘了规矩抬眼直视。
顶着两人震惊的眼神,顾砚舟回头,板着脸一本正经:“是大嫂。是大嫂心善,早上恳我请太子殿下帮忙请个御医的。”
“哦——————”
慕景珩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又转了话头吩咐侍卫去请擅妇人症的名手,特特强调诊治时一定要……
剩下的话,是他贴着侍卫耳根说的,顾砚舟没听见,只瞧见他心情大好地挥手,一再叮嘱莫忘了。
甚至还亲自送他出宫,又拍着御医肩膀提醒。
发须皆白的御医拱手行礼,虽疑惑却不敢多问。
马车汩汩回府时,窗帘扬起,漏出慕景珩促狭的笑眼。
顾砚舟瞥见了,顿时眉头皱得更紧。
视线缓缓落在御医上身上,试图探出一二。
可宫里御医的嘴比死刑犯都严。只一眼,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头疼阖眸,希望殿下不要乱来。
显然,他还是希望少了。
当御医把完脉开完方子,手离开笔的下一瞬,毫无征兆地转身对着俞南枝行礼:“太子殿下说顾大夫人果然如传言般贤良,竟还特意替砚舟夫人寻妇科良手。”
彼时,俞南枝拧着眉头,一脸莫名:“殿下当是说笑了,我不曾……”
御医闻言又忙拱着手一阵正经转述:“太子殿下说了,若是顾大夫人否认,那便是顾侍郎自己心疼夫人拿顾大夫人作挡——”
“方太医!”
陡然拔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盯着兄嫂揶揄的目光,他抿着笑,强行送客:“方太医,时辰不早了,宫门想也快落锁了,您还是快回宫吧。”
末了,又磨着后槽牙道:“烦请转告太子殿下,明日臣定亲自上门道谢。”
“顾侍郎放心,您的话臣定送到。”说着,便提了药箱出门。
好不容易送走了方太医,还没喘口气,又听到俞南枝的调侃:“你还担心砚舟不会疼人,瞧瞧,这多会疼人?”
“是我多虑了。”顾砚声含笑附和,眼底满是揶揄。
顾砚舟身子一僵,掩在袖下的手不自觉轻捻,面上却是不显,板着脸应下一道道调侃。
虽是这般,可顾砚声是看着他长大的,只一眼便瞧出少年羞怯。低头抿笑间拉着自家夫人悄然离去。
室内又静了下来。
宋司韫靠在床上,眉眼间少了往日活力,满是被疼痛侵染的疲惫。缓缓抬眼,轻声道:“多谢。”
顾砚舟亦看向她。
还是与昨日那般,面色惨白。活似琉璃娃娃,一碰,便碎了。
可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永远活泼,永远充满朝气。骂人时嗓门大的人耳朵也跟着震;生气时总有报复的力气;便是求人也总是扬着头。若是向别人道谢,更笑得像偷腥的小猫,永远灿烂。
无论如何也不该是现在这样。
不知何时,眼睑悄然下垂遮住万般心绪。
四下环顾间,瞧见床榻脚凳旁仍放着两个冰盆。默了默,抬步过去端起来,欲挪远些时忽地手上一热。
是宋司韫。
“干什么?”她仰头看他,像是护食的猫,语调却又软的可怜,“那是我的冰盆!”
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藏在锦被下搁着汤婆子的小腹,神色不变:“寒气侵体则血滞。”
腕间滚烫松了些,床上传来讷讷蚊吟:“可我热。”
顾砚舟想了想,“留一个。”
腕间桎梏瞬间松开。他垂眸,正对上一双狡黠的杏眸,“你说的,可不许骗人!”
又被骗了。
无奈失笑,转身时又道:“此后你每日,只得食一份冷饮子。”
身后传来一阵哀嚎,不一会儿又变成了不住的哎呦。
瑞雪阁又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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