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方才你去哪儿了,我怎么没见到你?”
在路上遇到了过来寻她的东平县主,顾青珧只能不着痕迹地将信封收起来。
“刚刚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寻了间空房小憩了片刻。”
“哦……”县主张了张口,还是没提让嫂嫂换丧服的事。
转而道:“回家了嫂嫂怎么还那么见外,既然不舒服,怎的不回房歇息?你不在的这些时日,屋内日日有人打扫的。”
县主说着,又忽然想到自己的兄长便是死在那间寝居中,她面上一僵,干笑了两下。
“哎呀,是我记错了,阿娘说另收拾了一间卧房,院里种着紫藤,这几天正开花呢,可好看。”
顾青珧淡声,“娆妹,你们将周女郎安排去那好住处吧。”
县主疾呼了一声嫂嫂,亲密地贴着她说:
“嫂嫂千万不要多心,我和阿娘肯定是向着你的,那姓周的,只是暂居我们府上,刚才阿娘和她说好了,生下孩子便离开。到时候你仍是我们王府的主母,好不好?”
她充满希冀地看着顾青珧。
“不好。”顾青珧不想评价去母留子这种行为,只是说:“待母亲忙完,我有话和母亲说,你到时也一起来听。现下,我们先过去。”
县主一双葡萄眼顿时涌上泪意,怯怯地看着自己的嫂子,她心中已有了猜想,一股恐慌的感觉袭来。
疼爱自己的兄长离去了,如今嫂子也要如此吗。
“……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嫂嫂,若你是怨我去年给你的那碗乌梅汁,你可以打我出气,也可以骂我,可是……你别走好不好?”县主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拉着顾青珧的袖子不放,一副她不同意她就要海枯石烂的和她耗在这儿的模样。
“我不知道你怎么了嫂嫂,你回来之后好像变了个人,我觉得好陌生。”
顾青珧递去帕子。
县主擦着泪,一会儿便湿透了,她继续哭求:“你若是在意那个姓周的,我去劝阿娘把她赶走,好不好?以后就我们一家子在一起,绝对没有外人。你留下来嘛嫂嫂,拜托你。”
“我不在意任何人了,娆妹。”
顾青珧叹了口气,轻轻揽住县主,摸了摸她的发顶,“你如今都长这么高了,小时候还老是跟在我们屁股后头跑,摔了一个跟头便要你哥哥过去接你,你可还记得?”
县主哭着点头。
“现在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你得慢些跑,摔跤之后没有人再会背你。”
“我不要,我不要!”县主彻底崩溃,软着身子滑下来,抱着顾青珧的腿不撒手。
“我不想长大,嫂嫂,我还没办及笄礼,我们小时候就说好的,到时候你要做我的正宾,你要给我梳头加笄,还要看着我出嫁的。你不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想长大了。”
虽然顾青珧没有多表露什么,但县主冥冥之中感觉,顾青珧今日走出王府大门,便再也不会回来,不会像有的人家那样夫妻双方和离还能做个朋友,逢年过节走动一二。
今日顾青珧走的话,就是真的走了,和他们辰阳王府再无瓜葛。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嫂嫂,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要离开我?阿爹走了,大哥走了,二哥也走了……这个王府空空荡荡的,连说话都有回声,吃饭时也只有我和阿娘两个人。嫂嫂你知不知道?阿娘每天晚上都偷偷哭,大夫说她患了眼疾,见不得强光。今日迎宾她已是勉力维持。嫂嫂,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县主这一天下来情绪大起大落,在这一刻得到爆发。
顾青珧想做一回心硬的人,仍是稳稳站着,没有去搀扶县主。
顾青珧完全可以在县主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她们自小便养在锦绣丛中,繁华熙攘的洛阳城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
她们这些北方的花骨朵儿,一来南方,温暖潮湿的水乡泽国自有其妙处,然而对于她们来说,需要不短的时间来接受。
“娆妹,去洗把脸,好好地把你哥哥的丧仪走完。”
顾青珧伸手,县主却没有借她的力,而是手掌撑着地面自己站起来,转身就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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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停灵的堂屋,顾青珧才知这儿为何如此热闹,不是大师开始走流程,而是周家得了消息找上门来,向老王妃要人。
而众宾客也才知晓,原来标榜着宠妻爱妻的辰阳郡王竟私下里养了外室,并且这外室还在正妻前头怀了身子,更为精彩的是,这还是遗腹子,辰阳郡王只有在天之灵得以告慰。
这等风月消息素来是见风长的,可想而知,明日,不,不消明日,今日晚些时候,京中大部分人家就能对此津津乐道了。
而郡王妃虽未着重孝,却也是穿了一身素衣立在门边,纤细的身段仿佛风一吹便可刮倒,但她背脊挺得孤直,单薄而决傲。
接收到众人怜悯的目光,顾青珧不自然地笑了笑。
众人又叹:郡王妃这是强颜欢笑了,可怜。
无奈的顾青珧面对这些灼人的目光,只想寻个屋子避一避,但又担心他们觉得她伤心过度暗自落泪去了。
早知,今日就不来了。
无非就是和老王妃以及县主说清,此后她与王府再无干系,何必非得凑今天的日子呢。
“珧娘!我的儿!”
听到熟悉的声音,顾青珧扶额,暗骂了一句。
今日于王府观礼的宾客们可真是没白来,已经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了,“武康侯来了,这下好戏开锣。”
“武康侯乃将门出身,女儿遇到这种事,他该发一次飙吧。”
“不一定,对方可是吴郡周氏和宗亲,谁又比谁差了?”
武康侯与何氏今日姗姗来迟,却已经在院中听了一耳朵。夫妻俩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商量出个对策,便见到女儿孤身一人站在门口。
“爹,今日事忙,改日再说。”
顾青珧二话不说,挽着武康侯的胳膊就往外走,低声道:“别人都等着看好戏,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那又怎么了!”武康侯被这么一刺,倒是想和王府叫板了。
但是从何而叫呢,外室比正妻先怀孕,庶压了嫡,这种事他本人不也做过么。况且真闹起来,难免会说些周氏不爱听的话,平白得罪了这样的大族。
堂屋内众人的目光投过来,无声,却胜有声,武康侯面上一红,仿佛自己被看穿了一样。
他咬了咬牙,也不权衡利弊了,只管拍拍女儿的手,“珧娘,不管怎么说,里面闹成这样,也是你受了委屈。放心,爹去给你讨回这个公道。”
“怎么讨?爹,你不怕得罪周氏?”
顾青珧知道自己的爹什么德性,只管抱臂站在原地看他。
武康侯虽出自将门,年轻时也勇猛过,但上了年纪过了江,大龙成了大虫,瞻前顾后唯唯诺诺,只愿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不愿多惹事的。
顾青珧看父亲又停下步子,并且将袖子捋了下来。
她只好叹口气,与他实话实说,“爹,等晚些时候我与老王妃告辞,此后我便不是王府的人,你也别掺和到这里面来了。他们吵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就行。”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珧娘,你是说你要自请归家?”
也许是察觉自己的语气过于震惊,武康侯收敛了音量,一脸焦急地看了眼何氏。
又对女儿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们说,你这孩子,你嫁到王府便是王府的人,怎的忽然要回家呢,这、这不是给人留了话柄嘛。女孩子,名声最重要了,你留在王府好好侍奉老王妃才是真的。”
“还是说……你在意那周女郎肚里的种?”武康侯揣测着。
继续劝说,“珧娘,你放心,她就算生了个儿子也越不过你。老王妃可是看着你长大的,把你当亲生女儿疼,县主也是天天嫂子长嫂嫂短的,她们都和你站一边的。而且王府和周氏闹得那么厉害,你这样做,无异于把王府架在火上烤,珧娘,做人不能忘本,你莫要忘了王府昔年是如何待你的!”
说着,武康侯又觉着自己这一叠声下来女儿没半点反应,便只好压低了声音,指点道:
“你先莫要急着做打算,我看周家的态度,是要把周女郎带回去的,今日指不定是谁胜呢。”
顾青珧看着父亲的模样,听着这番话,突然觉得很陌生。
她印象中的父亲伟岸,高大,挺拔,爱她。
会把年幼的她抱在怀里吹捧“谁家的乖乖长得这么漂亮呀”,也会在她初次来葵水时感叹“我们珧娘长大了,没几年就要嫁给隔壁那臭小子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而现在,父亲已然发福,往日英俊容颜不再,人似乎都矮了几分。说出的每个字看似为她考虑,实则没问过她内心真实感受是何。
并且父亲笑起来的嘴脸和大理寺卿很相似,一样的让她心生厌恶。
“爹。”
开口时,顾青珧的嗓音怅惘极了,话语却是直白了当的,“你放心,我自有去处,你与……你与母亲还有宇郎他们照常过日子就行,我不会来打扰你们。”
“哎——珧娘,爹不是这个意思!”
顾青珧不耐地摆了摆手,“多说无益……”
“呀!”从身后传来一道惊讶的女声,打断了顾青珧的话。
是何氏。
“母亲!你怎么随便拆看别人的东西!”顾青珧冲过去夺了回来。
是她之前揣在口袋里的那封信,不知何时掉落在地,被何氏拾去。
顾青珧不悦极了,又有点担心,因她不知这信中的内容,加上是秦衍给她的,万一写了不为人知的秘辛,到时候把侯府也牵扯进来就得不偿失了。
展信时有些紧张,然而顾青珧看完第一行便怔住了。
“……相识逾十载,恩义深重;结发一年,承蒙姑宽……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然宣自知有愧夫人爱重,有负夫人信任,此乃宣之罪愆也……就此作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望相离之后,女郎重梳蝉鬓,再展笑颜……伏愿女郎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这是一封放妻书。
*放妻书内容参考自敦煌出土的一份来自唐或五代的放妻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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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他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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