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觉女儿脸色有异,武康侯连忙凑过去。
他一目十行地将信笺上的文字看完,面上也带起了讶色。
“这是郡王留下的吗?珧娘,你怎的不早些拿出来!有了这放妻书,你尽可以在郡王薨逝前就与王府撇清关系,甚至都没有大理寺拿人的那档子事了。”
说完,又急着否定自己,“不对不对,珧娘,这是郡王何时写的?你就是看了这封信,才打算离开王府的吗?”
武康侯在一旁叽叽喳喳,顾青珧则是盯着“重梳蝉鬓,再展笑颜”这八个字看了许久。
这封放妻书,百十来个字,乍一看确实是赵宣的字迹,但静下来心来仔细瞧,便能发觉有的笔画与赵宣以往的书写习惯不太一致。
况且赵宣这人,最为人称道的是他的书画风格,绚丽华靡。
其实甚少有人提及,他的作品看似精致,却空有一副皮囊,引经据典堆砌夸张。凝练起来一句话就能说完的事,他能洋洋洒洒写上千余字。
而这封放妻书,平实真切。
完全不可能出自赵宣之手。
落款自然是赵宣,日期是赵宣死前半个月,应是用来混淆视听的。
让顾青珧尤为在意的是那八个字,和秦衍对她说过的一字不差。
所以,这是秦衍让人仿了赵宣的笔迹写的?还是秦衍亲自动的笔?
若非她对赵宣过于熟悉,怕是无法分辨信件真伪。
顾青珧不由遍体生寒,秦衍进王府如入无人之境,也不知他何时有空研究过赵宣的字体,竟能以假乱真至此。他还真是……无所不能。
而她此前竟然还幼稚地认为,自己可以和秦衍进行平等的交易。
现在看来,她无非是他眼中的一个笑话,蚍蜉撼大树罢了。
“珧娘,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何氏搂着顾青珧,担忧地看着她,又不忘表示歉意,“母亲方才也是太急了些,不该乱动你的东西,还请你谅解母亲。”
顾青珧摇头,从她的怀中挣脱出来,面色确实有些发白,看起来精神不济。
“你们先回侯府吧,别掺和到今日的事中来。”
她看向何氏,弯了弯唇角。
细细想来,何氏也没招她惹她,只是嫁进侯府成了她的继母,就平白受到她的漠视与偶尔的挤兑,这对何氏来说也不是很公平。
她是有娘亲的人,只是她的娘亲离世了,这一年来她叫过何氏母亲,也叫老王妃母亲。现在,她想,她不需要了。
无论如何,这封放妻书总得发挥一些作用。
顾青珧深吸一口气。
闹了一天,她也不想再等,直接去人群中将老王妃找到。宗正寺的官员今日也有来协助丧仪,顾青珧一并将他们请到了次间。
看过放妻书之后,老王妃手捂着胸口,难以言语,面上浮起一阵痛苦的神色。
半晌,老王妃沉声道:“青珧,宣儿曾和我说过想与你和离,我劝他不要冲动行事,谁知,他还是写了这封信。只是孩子,我不管他怎么选择,你要知道我和娆儿都是希望你留下的。往后咱们娘仨作伴,不好么?”
顾青珧沉默着摇头,她不想将事情讲穿,到时候谁都没了体面。
老王妃观察着眼前人的神色,心绪繁多。
儿子刚走,外室又怀孕了,儿媳如果在这个当口骤然归家,不知外人会怎么议论他们王府。这件事上,她不愿轻易答应。
这位强撑许久的妇人,眼中闪过万千情绪。在周家人面前她犹记得不能失态,要为了孙子抗争,而在顾青珧面前,因着去年那一碗下胎药,她自觉理亏,矮上一分。
但无论如何,老王妃心中的天平仍然是倒向王府的。
只见老王妃很快正了神色,直言道:“孩子,你母亲走了,武康侯府对你来说不是一个好去处,你与其回去深陷烦忧,不如留在王府,你若介意周徽音……”
顾青珧听不下去,打断她,“人人都觉得我会介意周女郎,实则我同情她,为她感到惋惜。”
这是与老王妃相识十几年来,顾青珧第一次打断老王妃的话,她也行了最后一次儿媳礼。
继续缓声道:“老夫人,不瞒您说,先前赵宣与您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也许您会想,我与他好端端的怎会变为一对怨偶,这些时日以来,我想明白了,也许我与他的感情本就像是一颗放久了的桃子,外表看着白里透红新鲜清香,实则从最里边的核便开始溃烂了。”
“老夫人,这样的桃吃不了,这样的感情也维系不下去。”
顾青珧面容平静,“至于我将来的去向,就不劳老夫人操心了。”
“今日也请宗正寺的各位大人为我做个见证,此乃辰阳郡王亲笔手书,按大梁亲姻律法,既然夫君应允,我便可自行还家,往后不再是赵家妇。”
一位官员提醒她,“你应知晓,若真如此你便不再是辰阳郡王妃,原有的一切待遇也不复存在。”
顾青珧颔首,目光平和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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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妃还得应付周家人,她只能让慧姑陪顾青珧去收拾行囊。
不消半柱香时间,顾青珧便只提着简单的包袱出来了,慧姑连忙追上她,“夫人,这是我们老夫人的一点心意,还请你务必收下。”
顾青珧低头,慧姑塞给她一个精致的檀木盒。
她无意知晓里面放的是什么,原封不动推了回去。
慧姑却道:“夫人,恕老奴多嘴,本不该搬弄是非的,但夫人也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想劝您一句。”
“慧姑您说。”
“我们老夫人原本希望夫人您留在府里,除了往日情谊,便是考虑到侯府不太平,您又是一介弱质女子,无论怎么说,有些钱财傍身才安心。”
顾青珧一愣,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慈姑,我自有打算。”
顾青珧望了一眼县主院子的方向,最后叮嘱一声,“娆儿情绪波动太大,给她点冷静的时间吧,还请慈姑多照看了。”
彻底走出辰阳王府大门时,顾青珧有一种邋遢多日终于得以洗上热水澡的畅快感,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重获新生。
然而总会有人来打破这难得的愉悦。
“珧娘!”
武康侯与何氏追上来,夫妻俩一人一边揽着顾青珧,侯府的小厮也刚刚把马车牵过来。
“事已至此,也无力回天了,珧娘,爹爹接你回家吧。”
顾青珧觑他,“爹这话我可不爱听,又不是我犯了错被休,作何这般苦脸?”
“珧娘,你爹爹他关心则乱,说话是不好听。”
何氏欲接过顾青珧的包袱,却发觉这丫头攥得很牢,撼动不了,她露出一丝窘迫神态,“珧娘这是防贼呐?”
“母亲多虑了,只是我不回侯府,这包袱自然是我自己拿着。”
武康侯浓眉一竖。
“你不回侯府回哪?!今日王府宾客还未散去,一耳朵两耳朵都听着,你又在这街上瞎晃荡,待到明日这玉京城的闲言碎语就传出来了。到时候,旁人只知你离了王府,哪管背后什么实情,只会说你不得婆母的心,不友爱小姑子。”
“珧娘啊,听爹一句劝,你还是与我们一道回去,好生在府里待着。”
顾青珧听烦了,“我在府里窝着,就没有风言风语了?嘴长在别人身上,你能控制得了?”
武康侯语塞,又想拿出些身为父亲的威严来,“你这孩子,既然拿了放妻书出王府,那就还是我们顾家人,顾家人不回顾家,你还想去哪儿?我看你是翅膀硬了,心也野了!”
见女儿不说话,他以为这是说到女儿心坎上去了,便愈发得意。
“珧娘,你就是脾气太倔了,之前硬着头皮都要嫁给辰阳郡王,如今哭着喊着脱离王府的也是你。这样的脾气可得好好收敛,不然以后再嫁就难了。”
“爹。”
“嗯?”武康侯还未意识到女儿已经动怒。
“你说了那么多,到底是要我回侯府,还是不要?你在这大门口说的,和适才在里面说的可不一样。”
武康侯一愣,期期艾艾道:“这哪能一样,现在放妻书都拿了,也和老王妃通过气了,没办法了啊……”
顾青珧冷哼,眼神掠过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何氏,又看了眼武康侯,闷声问:“长兄已调回京,如今住在府里吧?”
武康侯被问住了,主要是没料到女儿会突然问起这个,“是啊,你阿兄如今出息了,在国信所谋了职,隶属于鸿胪寺,往后便是清贵的京官了,再不用往那边境苦寒地去。”
“嗯,很好。”顾青珧笑了笑,“长兄在府一日,我便不会与他同在一个屋檐下。”
“哎?”
武康侯还想细问,胳膊却被何氏撞了一下。
就在两人打眼神官司的时候,一辆乌木马车缓缓行来,辰阳王府门前开阔,然有侯府马车停在正中间碍事,乌木马车的车夫却技高一筹,恰好绕过,停在了顾青珧面前。
“这是谁家的车,怎这样乱行。”武康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挽着女儿的手臂,“珧娘,我们先上车吧,你阿兄的事回去再说。”
顾青珧面色一沉,这两驾马车都不是她想坐的。她有自己的体己,揣着这些可以助她离开玉京,去往任何一处安顿。
但总有人要折了她的翅膀。
武康侯仍在催促,“珧娘,爹和你说话呢。快,这么大的人了,别让爹抱你上马车。”
这时,乌木马车内响起两声轻叩,并有一道清冷的男声传出,“上来。”
武康侯没反应过来,左顾右盼,但王府门口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再无旁人。
他顿时不悦,又听这男声年轻而又陌生,便想着好好教训这位后生,谁知女儿已经提着裙摆登上了面前的这驾马车。
“哎,珧娘!怎么回事?”
武康侯不明所以,火气也上来,“青天白日的就拐走我家女儿?你有胆识就出来见我!快点出来说话!”
他用力拍着车外壁,一边喊着,一边踮着脚想往车窗内看。
就在此刻,车帘被掀起一角,露出一张让他瞬间失声的脸。
车内人难得露出一丝淡笑,并未言语,只是朝武康侯及何氏轻轻颔首,随后放下帘子,马车也得令动了起来,缓缓驶离。
“丞相怎么……”何氏惊呼到一半,却被武康侯捂住了嘴。
武康侯的理智回笼,南下后他并未捞到一官半职,每日闲散在家,也就甚少接触秦衍,方才那嗓音他竟没有辨认出来。
“你捂我做什么,珧娘怎可上一个外男的车驾,就算是刚和离,这也不合适吧。你这当爹的也不管管!”
“你疯啦?他是丞相,是秦衍!我怎么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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