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落尘

阔别已久的杭州矗立在雨幕中。我躺在马车里,眼睛空洞得像一面镜子,倒映出车顶的重叠繁饰。双手已被特制的丝绸绑住,牢固却柔软,即使我用力挣扎也不会勒进我的手腕、留下一道道血痕。总与我肌肤相贴的宝蓝色吊坠在挣扎时断开,落在泥土中,自此遗失。

大约一刻钟之前,我刚刚与乙凤分别。一到岸上,这些人就无法控制她与师兄了。乙凤在甲板上厮杀太过、早已体力不支,她的师兄一边护着她还能一边突出重围。兴许意识到此后即是死别,被师兄抱在怀里远去时,乙凤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那哭声最终与雨声融为一体,她也已经不见踪迹。

车帘掀开,外面的人轻声说:“小姐,下车了。”

不见我有动静,那人小心翼翼地往车里看,见我还静静地躺着。他叹了口气,示意旁边来迎接的小丫头扶我下来。

“为什么?”

我站在伞下,不顾旁人的催促,只是看着这位照顾我从小长大的管家。满脸皱纹的老人在我的注视下竟没有直视我,只是说:“老爷和夫人等你很久了,小姐。”

我恍若未闻,仍重复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跟几个贵族一起联合理查,带着舰队对我们围追堵截?为什么身为当权者却任由库恩商会和克利福德舰队在东亚海域搅弄事非?为什么像是押解犯人一样、把曾经舍命抗击倭寇的水手们押下船?

我的问题,在这里永远得不到回应。

时隔多年,我又见到了那两人。身为我母亲的伯爵夫人下来握着我的手,情真意切地说:“你可算是回来了!整个杭州都知道的,你病了几年,现在是大病初愈了。不过呀,你这些年的遭遇是不会传出去的,你的名声还没有坏掉。作为伯爵府的千金小姐,想寻得好人家还是容易的。”

这些话语如同重拳般捶在我心上,久久未有的恐惧感又卷土重来,直直冲出心脏,盈满眼眶。

“你们……要把他们送到哪里?”

“他们?”

始终坐在上位的伯爵开口了:“船员直接送去刑部。至于那个李华梅……理查先生说了,还有几处地图不曾清楚,要再问问她,现在暂且关在伯爵府中。”

“……水手们,已经送去了?”

“囡囡,你关心那些人做什么……”伯爵夫人一句话未说完,我的声音像是猛然从身体深处迸发出来,近乎吼叫:“回答我的问题!”

伯爵看我的眼神十分复杂,点头说:“现在这个时辰,大概已经被打入牢中。执行什么刑罚,也是迟早的事。”

耳畔又回响起夹杂着各国语言的谈笑声。跟随过其他提督的水手都夸春申号的氛围好,我想大概是这样的。记忆里,装在瓶子里的美酒随船晃动、倒映出太阳的光芒,平日里没个正形的水手们在码头来来回回搬运货物、难得严肃正经,船上漫长又无聊的日子里,大家互诉衷肠,又在提及某些不愿回忆的往事时一笑带过,旁人也不会追问。

“真的没有转机了吗?”我像是在问自己。伯爵大人将茶杯一推,显然耐心将要耗尽。

“你还心存幻想么?虽说那些人偶尔会拿钱笼络人心、打点关系,可权贵之间的事务又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几个港口城市几乎都归她管理,百姓的生活倒是好过了,那些城市的贵族的钱从哪里来?”他起身,踱步至我面前,“还有,可知道理查为何叛变?欧洲那边对李华梅的扩张也有察觉,已经等不及动手了。东南亚海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也已经被李华梅收入囊中了吧?那么,东南亚原本的掌权者如何营生呢?只好让她付出代价了。”

“——付出代价?你们想干什么?!”

我刚才的冲劲荡然无存,声音都开始颤抖。

库恩商会要东南亚海域,克利福德和理查要北海和东亚海域,那明朝贵族们呢?

“你要知道,不要小看贵族的力量。”伯爵神色冷硬,“大海风起云涌,变化无常。一个经常出海的女人在海上遇见什么灾难也实属常事。”

一道闪电照亮他的脸,随即是震在我心上的雷声。仿佛是被轰隆隆的巨响吓到,我的泪水如这雨水般滴落下来,手上扯紧了伯爵的衣服:“你们不能杀她!李家有功勋在身,她的父亲,李将军,是在抗击倭寇的战役中殉国的;李华梅自己,自十六岁当家以来从未休息过一天,始终在践行李将军的志向;她去东南亚,去欧洲,是为了拿到霸者之证,是为了安然地回到大明……”

伯爵冷淡地抽回衣服。我这个在海上风吹日晒了多年、又难以控制自己情绪的女儿显然不能让他满意。“大海无情。功勋再多,和天灾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走出大门之前,留下一句话:“本月月末,我安排了你与世子的婚事。在那之前记得规范自己的言行,别丢了伯爵府的脸。”

今天早上,我真曾靠在华梅怀中、仰望头顶的蓝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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