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并蒂双生

晨光熹微,东观回廊的青石砖上覆着一层淡淡薄露,宛若轻纱薄雾,为清冷的宫苑添了几分朦胧梦意。

冯岚抱着新誊写的《史记》竹简,裙摆在晨风与露水间轻曳成弦月微波。她脚步轻盈,衣袂翻飞,眼眸中难掩雀跃之意,今日绥姐姐说,要教她诵读那部她从前只敢远望的《孙子兵法》竹简原本。

拐过曲折回廊,一阵压低的笑语随风飘来:

“……邓贵人和冯美人,真真是一对璧人!”是个年纪尚轻的小宫女,语调里满是少女对情事的憧憬。

“一个明艳如春花盛开,一个清冷似霜雪凝枝,如今日日同席读策,连步子都走得一样齐……”年长些的侍女笑得意味深长,“听说冯美人前些日子,在班大家面前妙答三策,连太常卿都赞她有女中谋士之风,她那神采,与邓贵人倒影如双,简直像从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

冯岚忽地驻足,站在朝阳斜落的廊柱下,整个人仿佛被定格。

她怀中的竹简似骤然发烫,烫得她指尖微颤、心跳凌乱。她听见她们说“相配”,说她和邓绥是一对璧人。

这四字像甘露滴入心湖,涟漪一圈圈荡开,甜意从心口泛滥到耳尖,她不知觉地低头,抚上腰间那块温润如故的玉佩,那是绥姐姐上月赠她的,佩上小篆镂刻四字:“同气连枝”。

她记得那日邓绥神色温柔,说:“同气连枝,是古人赠心之语。”如今看来,也许不只是亲昵……

那日的朝读课上,冯岚安静得出奇。

她低头专注,却不时偷眼去看邓绥,那人依旧左手执笔,袖口微卷,指节修长,墨痕轻泼于简牍如水落石印,沉稳清朗。

直到案头被轻轻一碰,冯岚将一片竹牍推至邓绥近前,上面是她悄悄写下的一行歪斜墨字:

“有人说……我们很相配。”

墨迹未干,还边角勾了两朵并蒂莲,莲瓣绵连,心蕊相偎,极是童心未泯的模样。

邓绥的笔尖微微一顿,眼角余光里,是冯岚正咬着唇偷看她,睫羽颤动如蝴蝶振翅,眼中藏着羞怯与期待。

“傻子。”她嘴角含笑,右手悄悄越过案几,扣住冯岚的手腕,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

“她们眼光不错。”

冯岚骤然“呀”地低呼一声,羞得连耳垂都染上绯红,慌忙将手缩回袖中,却仍能感觉到掌心那一句未干的余温。

班昭挑眉抬头:“冯美人?”

“弟子、弟子被……竹刺扎了手……”冯岚结结巴巴,脸烧得通红。

班昭眸光在二人之间流转片刻,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敲了敲案几,忽然点名道:“今日考校《礼记》——冯美人,背《内则》篇。”

冯岚一惊,却咬牙挺直脊背,清声应道:“‘内则,正妇人之道也。妇言曰:夙兴夜寐,罔敢荒怠……’”

她背得滚瓜烂熟,句句如流。邓绥伏在案后听着,眸中泛起柔光。

椒房殿内香烟袅袅,百合与龙涎交织的香气如蛛丝般缠绕在朱红帷幔间,氤氲得人喘不过气。

阴陶冷着面容,将那封密报随手掷入香炉,细长的火舌立刻舔上薄绢,一行“同席夜读,夜分未离”的字迹在火光中一寸寸蜷曲焚毁。

“本宫原以为,是何等石破天惊的秽事……”她靠着描金的罗汉榻,笑意却冷得像霜刀,“结果不过是两个女子日夜腻歪,讲学习文,当众手挽手,这也配惊动朝堂风纪?”

她语气漫不经心,指尖却轻轻刮过一只金簪。那簪尾雕成鸳鸯戏水的模样,如今却在她手中被反复拨动,似有冷光凝聚。

跪伏在前的嬷嬷小心翼翼开口:“可……民间已有童谣传唱,曰‘邓冯双璧照汉宫’,如今坊间画铺都在描她们二人执卷并肩之姿。如此流言蔓延,久而久之,恐有损娘娘您‘母仪天下’之誉。”

“童谣?”阴陶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弯出一抹讽笑。

她随手蘸了案上新研的胭脂,在白绢上画下两朵花朵缠绕的芙蓉,一笔重过一笔,最终成了两株彼此缠绕,却枝茎渐扭的并蒂红。

“去告诉太常卿。”她缓缓放下笔,“就说东观女弟子夜宿讲席、形迹可疑,邓贵人借学堂之名,行巫蛊惑心之实。她一身名节,总该由朝堂来‘洗清’。”

当夜,钦使以椒灯为引,直入兰林殿。

邓绥无言起身,带上一卷尚未批完的《尚书注》,随太监前往椒房殿复命。她一袭素衣,鬓间未簪,左袖沾着墨痕未干,步履虽稳,眸色却如深潭冰结。

与此同时,增成殿中烛光微弱。冯岚抱着昨夜刚磨完的玉简,玉佩还温热,掌心却早已冒出冷汗。

她来回踱步,终是按捺不住,披了斗篷冲出殿门,沿着冷风中的长廊奔去。

远处月影斜落,寒露凝枝,回廊尽头忽然浮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邓绥执着一盏沉檀宫灯,缓步而来。她的身形在光影中被月华拉得悠长,衣袍猎猎,像一株风雪中依旧挺立的青松。她右手握着一卷被人撕裂的奏疏,指节发白。

冯岚冲上前:“姐姐——”

“不过是些跳梁小丑。”邓绥声音平静,将那份奏疏抛入廊边烛台,火光呼啸而起,映得她眼底幽光浮动。竹纸在火焰中卷曲成灰,冯岚却隐约看见,最后燃尽的一行字中,“女宠相惑”四字格外狰狞。

她怔住,唇瓣颤动,半晌才问:“她们……她们说你……会不会……”

“怕什么?”邓绥转身替她拨开额角被风吹乱的发丝,语气温柔却倔强,“汉宫律令三十六条,可没一条写着‘不许贵人牵手’。”

冯岚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扑进邓绥怀里,双臂紧紧环住对方的腰,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的藤蔓。

“对不起……都是我,是我牵累了你。”

“阿岚。”邓绥轻声唤她,唇语温热而坚定,“你不是牵累我,你是让我,知晓这世上有人,值得我为她去挡风。”

她们的影子在长廊的石壁上悄然交融,宫灯在风中摇曳,照出一枝缠绕的并蒂莲,花心相偎,纹理相系,任风雪不休,亦不肯分离。

东观初春,山石吐芽,杏花欲绽。讲堂里书声琅琅,诸女弟子端坐案前,纸笔翻飞,一派肃穆读学气象。

冯岚在东观日久,许是书籍盈心,越发显得和之前的她不同。只见她坐在邓绥身旁,不再是往日那位缩手缩脚,眼神闪躲的宫中妃嫔,而是眉目沉静,唇角带笑,时不时偷偷向侧望去,邓绥落笔时袖口微扬,冯岚便悄悄将手按住下卷竹简,不着痕迹地替她稳住笔案。

小动作本可被忽略,但终究架不住这世上最擅长察言观色的,是女人。

“你看,邓贵人今日,又用了左手。”坐在第二排的平陵侯嫡女低声对旁侧友人道。

“这已连着好些时日了,邓贵人右手习字漂亮得很,却总说练习左书。”那女子忍不住偷笑,“可偏偏练书时总要靠着冯美人坐。”

“且不说旁人,连班昭大人昨日都问她‘是否左笔写得更近情’,你没瞧冯美人那耳根红得……啧啧啧。”

几道窃语在案间游走,像风掀起帘角,不动声色地卷起整座讲堂的一池静水。

午间小歇时,有弟子在竹林外偶遇冯岚自东观归来,一手捧着《易传》,另一手竟抱着邓绥亲手为她缝制的袍子,内衬上还绣有“连理枝”三字,那字迹极小,却被眼尖的太傅府千金认了出来。

“连理枝……”她咬唇低语,回头就与另几位熟人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一传十,十传百。

几日之后,整个宫城几乎都听说了:

人皆言道,东观里有一对“才子佳人”,一明一暗,一强一柔,合写一卷策论,合用一卷竹席;朝前执卷共论政道,课后同游池阁共赏文心雕龙。

最惹人津津乐道的,还是那夜邓绥为冯岚翻页不慎,指尖擦破,冯岚急得当堂以帕为她包扎,还低声道:“贵人,你疼不疼?”

这话被宫人悄悄传至椒房殿,嬷嬷噗嗤一笑,低声回禀阴陶:“冯美人待邓贵人,比宫中的贵人们待陛下都要紧张体贴。”

有人说她们是“绣幕间的并蒂花”,有人笑言“若汉宫不许两情相悦,何必纳东观于后宫之中?”

甚至连御膳房都跟风送来并蒂莲子羹,内务府的小太监偷闲调笑:“这怕不是邓冯佳话成了宫中新风尚。”

宫墙之外,市井更是将她们画成“昭阳双璧”,一卷卷画册在坊间流传,册中二人倚书对坐,风动衣袂、竹影婆娑,眉眼含笑却不言爱,笔尖相触却心事交缠。

但越是传得热闹,宫中暗流也越加涌动,椒房殿夜深,阴陶望着新呈上的画册冷笑不止,指尖在册页上“邓绥”二字处轻轻一点:

“这女人果然不安分。”她合上画,沉声道:“看来,是时候,跟陛下去说说了。”

嬷嬷一惊:“娘娘,您是要……”

“不是本宫要做什么。”阴陶慢条斯理地将画册投进火盆,火舌舔卷间,纸墨焦香四溢,“是这世道,终究容不下她们这份‘圣洁’的情谊了。我倒要看看,陛下对那邓绥如此情深意重,但一旦天子震怒,她邓绥还能得意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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