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急讯如风火般送达章德前殿。阴陶未及整束衣衫,便匆匆而来,袍角几乎扫过丹陛的琉璃瓦纹。她跪在御阶之下,重重叩首,一声比一声更响,几欲将额骨撞碎。
“陛下,难道您未曾听闻宫中流言蜚语?”她声调凄厉,眼角那点殷红胭脂被泪水晕成了朱砂血,“邓贵人与冯美人同食同寝,连东观也不避嫌疑,那冯岚看她的眼神......!”
刘肇却连头都未抬,朱笔在一卷奏疏上划出一道凌厉墨痕,字迹森冷如刃:“皇后近日竟也关心起从前素看不起的东观之事了?”
“臣妾是为皇室颜面、社稷体统!”阴陶一甩水袖,猛地站起,步摇激颤如金铃乱响,恍若寒山夜风中怒铃惊鹤。“她们这般……这般……”
“这般如何?”刘肇终于抬眼,眸光冷澈,仿若千年寒潭中跃出的剑影,“皇后若有实证,不妨直言,不必吞吞吐吐。”
阴陶愣住了,她口中千言万语,却在那一瞬噤若寒蝉。眼角余光瞥见御案之上,一卷薄薄的书册赫然平展,那是最新校订的《女诫》,扉页朱字赫然:“邓绥、冯岚——共修”。
金钗在她鬓边垂落,她却不敢再说一个字。
黄昏时分,兰林殿的宫灯悄然亮起,邓绥步入章德殿时,殿中氤氲着浅浅焚香,刘肇背对她,正向朱雀笼中撒粟米。小雀扑棱着翅膀,在晚风中啄食欢跃。
“绥儿。”他淡淡开口,嗓音如秋水轻漾,“如今宫中流言四起,说你与冯美人情谊……亲密有加。”
殿角铜漏一声声滴答作响,仿若古钟敲心。
邓绥静静走近,指尖轻抚案上那卷《女诫》,指腹滑过书角墨迹未干的名字,嗓音低而坚定:“陛下欲问的,妾自会答。”
刘肇转身,目光沉静,忽地伸手替她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一缕落花。他的指尖在她衣襟处的细密竹纹间停留,像是抚一幅刚落尘埃的画。
“你聪慧刚毅,又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是未来之人。”他的声音忽地低了下去,“朕怎舍得夺你本性?”
他轻笑,语气却带着帝王难掩的温柔:“不过是例行问问罢了,莫要多心。”
“仲举……”她喃喃出声,眼眶泛红。她从未想过,两千年前的天子,竟能有如此宽宥的胸怀。
“怎么?”刘肇忽而敞开双臂,“朕的怀抱,竟比不得你东观的蒲团软?”
邓绥忍不住一笑,纵身扑入他怀中。那一瞬,龙涎香、墨香与檀香交织,包围着她熟悉的胸膛与帝王沉稳有力的心跳。
“我从不是什么博爱之人。”她埋首于他胸前,声线闷闷,像风中低语,“但这世上,男子三妻四妾被赞为风流公子,女子多情善感却要被斥为不忠不贞,哪有这样不公平的道理……妾时常想,若情爱只有一种模样,那这情字也太过单薄了些。”
她猛地抬头,眼神坚定如锋:“妾对陛下是敬爱,对冯美人则是惜爱。”
刘肇凝视她片刻,缓缓道:“所以呢?”
“世间情爱本就分很多种,若因那虚妄的世俗之见,压抑自己的本心,成全他人口中的天理......”,她眸光透彻,仿若朝露映霞。
"那才是真蠢!"刘肇接住她的话,忽然捏了捏她的耳垂,"朕懂你,绥儿。情之所系,本无差别。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他抱着她,转身面向殿外正西斜阳,长廊尽头映出一片胭红流霞,“况且......若那‘女君’的谶言当真,朕百年之后……”
“仲举!”邓绥猛地捂住他的唇,指尖微颤,“不许乱言生死。”
刘肇的唇在她掌心弯起,低笑的震动透过掌骨传入她心尖。“好大的胆子。”他握住她手,“连朕的话也敢截。”
“若陛下再说……妾便不帮陛下理政了。”她半真半假地抽手,试图逗他。
“好,朕听你的。”刘肇牢牢扣住她的指节,眉眼温柔,“但你也要答应朕——”
落日西沉,窗牖洒下一道金红斜光,将二人影子拉长交缠,笼罩在一室静好温柔里。他俯在她耳边,轻声低语:
“若真到了那一日,你不可独自扛下所有。”
这一句,轻得仿佛只为她一人而存在。
而邓绥,始终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握住这深宫里唯一的温热信念。
寅时的更鼓声方才落下,天色尚未透白,德阳殿却已灯火通明,檐角金铃在晨风中微响,如同未止的霜夜余音。
两列朝臣披襟负笏,整整齐齐立于朱阶之下,却各怀心思。太常卿抚须而立,嘴角含笑不语;大鸿胪低垂眼睑,似欲避开那突如其来的风雨;而御史中丞笏板低垂,那一角赫然书有四个朱砂小字——“女宠干政”,笔力锋利,意在诛心。
龙椅之上,刘肇未语,只指节轻叩龙纹扶手,一声声敲在空寂殿宇中,像战鼓擂心。
内侍高声唱道: “邓贵人到——”
殿门“吱呀”而开,一道素影踏晨曦而来。
邓绥着月白素纱朝服,衣袂如水,腰佩双玉,步履不急不缓,宛若东风初起,不动声色中自成一股肃然之气。她行至殿前,笃定地向皇帝行礼,旋即静静立于御阶左侧,那原是三公论政之位。
众臣一时哗然,一名尚书眼神复杂,轻声嘀咕:“也不想想近日的流言,她怎敢立此处?”
却见刘肇微微点头,竟未阻止。
大司农见状,唇角掠过一丝冷笑,当即抱拳上前,语气带着咄咄逼人之势:
“禀陛下,今岁荆州水患,襄阳城下流民聚集,已逾十万。若开仓放粮,恐倾全国储;若以兵驱逐,则违陛下仁德。贵人既居高位,可有良策?”
众目齐集,邓绥毫不迟疑。
她缓步走向殿中央那座沙盘,云母铺地,江河湖泊尽在其间。她拾起象征流民的小旗,指尖如绘,语声清晰如编钟撞玉:
“一难在食?”她将旗插于南阳,“可诏南阳诸皇庄改种占城早稻,二月可熟,一年双收;再调百官冗俸,充作赈粮。”
她俯身拔去沙盘中的杂草木偶,“二难在住,可伐云梦泽的芦苇葭草,席棚遮雨安居,亦可清淤疏水,双效并举。”
她手指沿汉水蜿蜒,忽地一顿,将小旗插在汉水畔一座微缩城池上:“三难在乱!请陛下赦免轻罪之徒,设‘屯田卫’,以工代赈,既守边,又备荒。”
满朝哗然。
“荒谬!”太常卿怒拍笏板,“岂可赦罪犯于民间,更让其持械?简直是倒行逆施!”
“邓贵人好胆啊,欲拿囚徒布阵,不怕他们反噬为祸吗?”
言辞愈烈,甚至有人开始伏案提笔,准备弹章上奏。
邓绥未做一言回应,只是微微垂首,向御座深深一拜。
刘肇目光微闪,忽而轻笑:“诸位可知,上月,冯美人替邓贵人誊录的是哪部经卷?”
他未等人答,便拂袖抛下一卷青竹简。
竹简在玉阶上滚落几圈,最终停在太常卿脚边,展开处赫然可见朱笔圈注——“盗贼起于饥寒”六字,赫然出自《汉书·循吏传》。
“此策,正是龚遂治渤海时之法。”帝王语声不疾不徐,却透着几分不容置喙的笃定,“卿等以为荒谬,便是连古人良政也要弃之否之?”
朝堂之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邓绥趁势而上,又论天下屯田、漕运之策,言辞清明,逻辑分明,纵横捭阖,直指根本。太史令低声惊叹:“竟能背出各郡徭役数目……这哪里是贵人,简直是内阁中的尚书。”
时至日影西斜,邓绥立于沙盘前已然七刻。
她最后取出一卷青绢帛图,拂开时金光闪耀:“此乃冯美人所绘《荆扬水利图》,详载十二处古河道。”她指尖在图上一按,“若由此引汉水入云梦,可增良田万顷,且防来岁水患。”
“够了!”御史中丞突地跪下,伏地高呼,“老臣有眼无珠,今请邓贵人主持今年冬季考工事,掌水政图谱!”
众臣皆惊。
刘肇眯起眼,带着几分戏谑:“爱卿方才,是否还在笏板上写了‘女宠干政’四字?”
御史中丞顿时面色惨白,额头贴地,浑身战栗:“臣……臣老眼昏花,误信谗言,有辱明主圣恩。”
刘肇尚未言语,邓绥却已上前,将他轻轻扶起,语声温润如水:“大人愿改过,是忠臣之姿。”
她顺势抽出他袖中的奏本,眸中含笑,却语意锋利:“这弹章……我便权当没看见。”
她轻轻一扬手,将那折奏拈碎,抛入龙案旁香炉中,化作一缕青烟而去。
满朝肃然。
天光透过殿外朱柱金瓦,洒在她肩头,照得那一袭素纱锦衣如雪似光,她步下玉阶,站在御前。
刘肇低低一笑:“好绥儿,好一篇治世之章。”
是夜,星光斜洒,清辉如水,增成殿内燃着浅浅檀香,香气袅袅,盈室生暖。
邓绥坐在榻前,外袍未解,右臂轻垂,指骨因日间执笔过久而微微发红。冯岚跪坐在她身侧,小心将她的手搁于膝上,指腹一寸寸揉捏过酸胀的筋络,眉心却皱得像打了结。
“听说你今日在朝堂上……”她语声压低,却带着不加掩饰的骄傲,“把那群满朝老狐狸都镇住了?”
邓绥歪头看她,眼中映出案上跳动的灯影,带着些调笑的意味:“镇不住他们,是你画的水利图镇住的。”
说着,她反手捉住冯岚的手,将她掌心摊平。然后执笔,却未蘸墨,只是以指为笔,缓缓在那温润掌心上一笔一划地“书写”——
「女中书令。」
字迹虽不可见,却仿佛刻进皮肤与心头。
冯岚猛地一颤,像是被谁戳中了心口,急急抽手往袖中藏:“你疯了么?汉宫千年哪有女官当朝,你若真讲出去,不怕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总要有人先试一次。”邓绥轻笑,目光却望向殿外章德殿方向,那一方殿宇灯火通明,宛如天上星垂地上宫。她知道,那正是刘肇仍在批阅她白日奏章之地。十二道新政,一道比一道沉重,却无人再能质疑她的笔锋,也无人再敢轻视她的谋略。
“会有的。”她轻声重复,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与天地立誓,“世间若无其例,我便做那第一人。”
殿外夜风微凉,窗纱轻曳,隐约传来宫人窃语:
“……邓贵人今日在朝堂上……”
“太常卿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冯美人好像也在她身后作答策……”
语声不清,却句句入耳。
冯岚神色一僵,起身快步走至窗前,“哐”地一下将窗扉合拢,钩锁扣紧,将那点点风声关在屋外。
她背对着窗,低头不语许久。那一瞬,灯火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砖墙上,纤细孤立,却不再怯懦。
“从今往后,”冯岚忽然低声道,“前朝后宫……再也没人敢说我们什么‘过于亲密’了。”
这话说得平静,甚至有些倔强,像是一个在风雪中长大的孩子,终于学会了如何把自己的围巾打紧,不再任人拔走。
邓绥从背后轻轻拥住她,头抵在她肩窝,声音温柔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露珠:
“他们说的是‘过于’,可我觉得还远远不够,我想与你并肩登殿。”邓绥道,“想与你共署诏书;想与你,同执一柄权杖,镇得万夫莫语。”
窗外夜色如墨,偶有禁军执灯巡过,光影晃动,在窗棂上洒出斑斓。此时的她们静静立在烛火之畔,身影紧贴,宛若并蒂芙蓉,一枝清影投在汉宫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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