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邓绥诞下皇子之后,椒房殿便日日笼罩在温润安宁的氛围中,仿佛风霜不再入宫墙,阴鸷远避,连廊下的宫雀都鸣叫得分外清脆。
原本肃穆威严的殿宇,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氤氲包围。帷帐低垂,香雾缥缈,角落里那几盏昏黄的宫灯日夜不熄,像是守护着这宫中新生的希望。
而最叫人惊讶的,莫过于天子刘肇的改变。
向来冷厉寡情、不近人情的他,如今竟日日留连椒房殿,不想以前,只一味的在章德殿理政,召群臣议事的次数也不见得像之前那样频繁,现在的他亲自守在邓绥身侧,陪着她坐月养身,亲手照拂襁褓中的婴儿,几乎形影不离。
此情此景传出后,朝野哗然。
中书令、侍中、太常博士纷纷上奏,言之凿凿地引经典、列前朝旧例,力劝天子依旧制行事,将新生的皇子刘隆送出宫外,由乳母教养于别苑,勋贵之家或民间,避人耳目,也避情累。
“陛下乃万乘之君,所虑之事颇多,若亲自抚育皇子,失之大体。”朝臣们恳切进谏,语重心长,甚至有人进言:“昔日陛下之子皆不居内宫,此为圣道。”
但刘肇却不为所动。他坐于德阳殿上,目光深沉,冷冷扫过满朝文武,语气虽平,却掷地有声:
“此子于朕,意义非凡。朕要将他留在宫中,亲自抚养,寸步不离。”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殿内鸦雀无声。
要知天子自幼丧父母,生性寡恩寡义,从不曾对谁有过过多情感。自他登基以来,凡所生皇子、公主,不论生母是谁,一律送往外宫别苑,由嬷嬷抚育,三岁之后方可召见。纵是皇嗣骨血,他亦冷眼视之,从不因情动容。
可为何偏偏这个襁褓中的幼子,令他破了这条冷漠的规矩?
无人得解。
椒房殿内,光影斑驳。
刘肇身着常服,只束通天冠,怀抱着襁褓中的刘隆,在铺着锦毯的椒房殿中轻轻踱步。他步履缓慢,眉眼柔和,与那肃杀刚毅的君王判若两人。怀中之子酣然入梦,圆润的脸蛋贴在父亲的胸前,口中还吮着手指,模样极是乖巧。
刘肇低声哼唱着一支儿歌,那旋律古老悠长,唯有母亲唱给孩儿的调子才这般温软。他的嗓音虽低,却带着罕见的温情,那支曲子,正是他对自己早亡的生母梁贵人最模糊的记忆。
那年幼年凄冷,唯一温暖的印象,便是夜半醒来,被一双瘦弱却温热的手臂抱在怀中,母亲清透的嗓音轻唱着这支歌,将他哄入梦乡。
如今,梦回旧声,他才知这是一种怎样深沉的安慰。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他低头看着熟睡的刘隆,指尖拂过他白嫩的面颊,语气中带着无法言明的怜惜与依恋,那语调中满是为人父的喜悦。
这段日子,他竟莫名觉得身体好了许多。丹药的服量减半,脉象亦稍显平稳,连多年来难以入眠惊惧的夜,也仿佛平和了不少。
他不是不知这是假象,不过是新生之喜暂时驱散了病痛的阴霾。可哪怕只是一时,他也不愿错过与妻儿共度的分秒时光。
榻上,邓绥披着绣锦薄衾,斜倚在榻角,气色红润,双颊泛着淡淡霞光。虽仍在月内,体力尚虚,但神情间却满是满足与安宁。她静静看着眼前这对父子,唇边含笑,仿佛岁月的刀锋在这一刻都被温柔打磨得无影无踪。
“陛下歇一歇吧……”她轻声道,声音软得仿佛春水微漾,“你抱着隆儿来回走了好久了,该累了。”
“朕不累。”刘肇转头望她,笑意沉静而温和,“看着他,朕就高兴。”
他坐在她身旁,低头仔细端详怀中婴儿的五官,手指轻轻拨开他额前绒毛般的碎发。
“你看隆儿……眉如远山,目似星辉,骨相端正,天日之表。将来定能承我大汉国运,开疆拓土,成万世英主。他会比朕强,强过千倍万倍。”
邓绥轻笑,眼角泪光微现。
她知道,他说这话,未必真是期望儿子为帝王之功,只是想要在这短暂的平安时光里,给这个孩子许一个浩荡的未来,也给她,许一个从未言明的承诺。
而她明白,他不善言爱,亦不敢许诺太多,只能以陪伴和注视,将这份至情深埋心底。
“那是自然。”邓绥含笑道,眉眼温婉如春水轻漾,望着榻前踱步哄子的刘肇,声音中满是从容与笃定,“他父亲既如此卓绝,儿子焉有不成器之理?”
她说话时语调极轻,却带着一股柔中带坚的自信,仿佛这世间再多风雨,也无法动摇她对夫君与儿子的信念。
刘肇闻言轻笑,回眸看了她一眼,眼神中盛满了柔光。他缓缓坐在她身旁,怀中的婴儿微微蠕动,他低头拍了拍儿子背部,小声答道:“父之才德,固然是根基。但这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千辛万苦,皆由母亲一人担之。若说功劳,朕这当父亲的只是在旁心急如焚,实则帮不上什么,真正值得称颂的,是你,是天下所有母亲。”
他说着,眼神愈发温柔,那一向冷峻的眉目也被这点点星火般的情意点亮,仿佛整个椒房殿都因他这一眼而生了春意。
“仲举竟能说出这番话!”邓绥抿唇一笑,眸光盈盈,带着几分调侃与柔情,“比起两千年后的男子,还要通透开明,怪不得大汉在陛下治下国运昌隆,四海宾服,皆是仁政所感,天命所归。原来,是因为仲举之仁心,感动了上苍。所以上天才降下麟儿,福泽社稷,庇佑百姓。”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伸手,指腹轻轻拂过刘肇的面颊,像抚过一幅千山万水图卷,指尖满是深情。
刘肇望着她的眼睛,一时有些怔神。半晌,他轻轻摇头,嗓音低沉而缓慢:“天下之事,若论功绩,皆赖群贤毕至,自下而上,层层用心之臣。朕,不过是立在最前方,举着一盏灯,为他们照一段路罢了。若有过错,应由朕一人承担;若有成功,亦是百官一心的结果。”
“君王只是引路人,而非奠基者。”
他嘴上虽说得谦逊,手中却从未停下,依旧小心地拍着婴儿的后背,动作极为自然娴熟,如同早已习惯了这份亲密。
“陛下心怀谦和,体察人本,方能行仁政、立长治。”邓绥轻声道,眉眼弯弯,脸上浮现出一丝安然的笑意,“所以上天才愿赐福于您,让龙体转危为安。臣妾感念上苍,也更感念陛下对万民之心。”
她语毕,柔柔地抚过他鬓边略显青灰的发丝,眼中一抹忧色忽地闪现,却又被温柔掩去。
这一句话,如羽箭无声,精准而轻柔地刺入了刘肇的心底。他并非不知自己的身体,他的命数正如秋叶临风,虽有回暖,但不过是残照未尽的幻象。他的脉相,他的气息,他自己最清楚。
那一瞬,他心中生出短暂慌乱,却又立刻被理智按下。他怕她察觉,便故作轻松一笑,低声喃喃:“是啊……上天对朕这个天子,还算不薄。”
他这句话,语气轻快,面带笑意,却像一叶轻舟在风浪中漂浮,飘渺之间既有对天命的暗中求告,又有对眼前女子的温言安抚。
邓绥听罢,并未察觉其中深意,只是微微偏头倚在他肩上,带着安心的倦意:“等再过些日子,我出了月内,便要同陛下一起上朝批章,还要随你一同策马游山。你可还记得,封后次年的秋狩,你曾拉着我,说他日要并辔看天下山河……”
她的语声低柔,仿佛是梦中话语,又仿佛是一位女子对来日深藏的希冀。
“当然记得。”刘肇轻轻一笑,眉眼都染上了笑意,“你答应过朕的,可不能反悔。”
“臣妾言出必行,怎会食言?”邓绥笑着看他,“不过批奏章这等小事,如今臣妾也有精神,不妨与陛下一同分忧。”
“不行!”刘肇立刻摇头,神情忽而变得认真,“女人月内,是千金之养,半点马虎不得。朝政不差这几日,朕哪舍得你再伤了身子?”
说着,他抬手覆在她的肩头,掌心传来一丝热度,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情。“你将来要成大事,不能因小病误了大志。”
此言一出,邓绥怔住,忽而轻轻一笑,眼中神采渐亮,像被风点燃的灯火,在这一室安宁中,悄然炽热起来。
是啊,她即将会成就自己的宏图。
她不会辜负这一场浩劫之后的重生,不会辜负刘肇用生命托付的信任,更不会辜负上苍赋予她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要撑起这个宫廷,守住大汉社稷的根基;也要让这普天之下的稚嫩孩童、秀外慧中的女性、郁郁不得志的才子,在她的治理下,看见真正光明的未来。
“对了,”刘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凝视着怀中安睡的婴儿,眼中映出灯光如星,“明日朕便拟诏,下旨封我们隆儿为太子,继承朕的帝业。”
他语声虽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决,那是一种源自父爱与天命交汇而生的笃信,仿佛这道圣旨已在他心中书就千百遍,今日不过是落笔而已。
邓绥闻言,神情微凝,温声劝道:“不可。隆儿尚未满月,牙牙学语未及,襁褓之中何堪重任?太子之位,非止家中立嗣,更系国本根脉,臣妾以为……此事不若缓行,静候时机,再择良储亦未晚。”
她语调虽柔,却处处着眼大局,不掺半分私情。太子之位,承统接祚,非儿戏可言,她怎能容夫君因情动而误天下?
“不可不可!”刘肇却摆手打断她,语气中带着一丝少见的急切与执拗,“这回朕便偏要驳皇后之议。朕子嗣不盛,除隆儿之外,只有胜儿一人。可胜儿自幼体弱,药石难医,早年太医院便断其难以继嗣。如今独有隆儿,且他是你我所出......”
说到这,他神色不自觉柔和,俯首在婴儿眉心轻轻一吻,喃喃低语,“那日他降世之时,天边蛰伏云龙一条,雷电轰鸣却不作乱,这是上天示意。龙嗣出,天象现。这不是寻常诞生,这是昭昭天命,朕怎敢违背?”
邓绥沉吟片刻,却依旧轻声问道:“可……陛下并未将清河王世子祜儿送归封地,此子年岁已长,识大体、知礼义,亦得宫中诸臣称赞,若论监国继统,也并非不能担当。”
此言一出,刘肇的眉心微蹙,目中略显不悦之色,但仍耐着性子解释:“朕虽与兄长清河王自幼感情甚笃,一同长大,心中自是疼爱祜儿。但那是兄长之子,不是朕的儿子。昔年无子可继承时,朕思过继之,不得已也。可如今隆儿已在,朕有了亲骨肉,何必再立他人为继?你说隆儿年幼,可不是还有你吗?”
他转过身,语气低沉而坚定,眼中有光:“朕愿你来辅佐,待隆儿长成,授政便是。你素有远略,又通文治,不出数年,便能使他承君人之志,识社稷之大义。由你托孤辅国,朕心安。”
邓绥听到此处,眉间终于露出一丝凝重。她望着刘肇,语声轻缓却带着难以回避的锋利:“陛下不担心臣妾如章德窦皇后那般,因执朝权而生外戚之祸?若隆儿幼年登基,朝权旁落于后宫,恐重蹈当年陛下登基初时诸多掣肘之弊。”
她说得极稳,似乎只是陈述旧事,实则是直指要害之处,问询刘肇对“临朝称制”的真正态度。是托付,还是试探?
刘肇沉默须臾,随即轻轻一笑,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不怕。”
他将婴儿轻放入榻边的小木摇床,缓缓走至邓绥身侧,在她耳鬓低语:“你与朕的这位嫡母不同。她心在权位,你心在江山;她用政令自保,你用仁德治国。朕所看重的皇后,不是他人附庸,而是能自成一极之人。”
说着,他坐在榻沿,一手揽住她瘦削的肩,眉眼间皆是深情。
“更何况,朕早就说过......”
他抬眼凝视她,眼中波光粼粼,仿佛透过她的眼神,看到了一个早已许下的梦境。
“朕要亲手,缔造一位女君。若此世要有女子与朕并肩治世,扶社稷于将倾之际,正是你。你若能一直立于朝堂,兴法度、抚民心,为隆儿开基拓土,为大汉建千秋之基,那是天恩所赐,是天下之福泽,不是祸端。”
说罢,他俯身将邓绥轻轻揽入怀中,掌心覆在她腰背,动作轻柔仿若怕惊扰怀中的梦。他低头,额头贴在她鬓边,语声缓缓:“答应朕,若有一日朕不在了,你要替我护住我们所珍视的所有……护住这江山。”
邓绥倚在他怀中,半晌无言。烛影斜照在她雪白的颈项与微皱的眉间,映出一丝前所未有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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