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悄然穿梭于宫墙深处。
又过了些时日,洛阳城冬意渐浓,银装素裹。邓绥的身体已完全康复,神色间不复月内时的虚弱,反而添了几分温婉端庄之外的沉静锋芒。她依旧如往昔一般,每日清晨随刘肇一同前往德阳殿听政,朝服束身,仪态端凝,与百官并列之际风采卓然,犹胜群臣。退朝之后,便回章德殿同刘肇议事,翻阅奏疏,裁定折狱,共商国策。
朝堂之上,他们是君与后、政与道;殿宇之中,他们是夫与妻、父与母。
而章德殿那间旧日清寂的东暖阁,如今也添了几分人间烟火。婴儿床旁摆着书案、奏牍与笔墨,刘肇常常抱着襁褓中的儿子,一边同邓绥讨论边地军饷,一边用手指轻轻拂过孩子眉眼。那孩子日渐丰润,唇红齿白,眼中已有神彩流转,咿呀学语间仿佛天资早慧,连御医都称其骨相非常。
是啊,这孩子,是大汉天下最尊贵的血脉所生,父为君临万邦之天子,母为治世能后,一身贵胄之姿,自出襁褓便注定不凡。他的存在,本就是天地与人道交汇的奇迹。
看着儿子一日一日茁壮成长,刘肇的欣悦溢于言表。可这喜悦之下,却也藏着刺骨的隐痛。
禳星那日,钦天监推算他命途将绝,符签上明明白白写着:持阳寿一年。
而今一笔一划地算来,那“年”的尾巴,已悄然逼近。
他每日清晨醒来,看着晨光洒在榻前,看着邓绥睡颜安宁,看着刘隆在榻边嬉笑,他的心都会悄悄揪起,仿佛每一分安宁,都是以时日为代价换来的赎恩。他不敢说,不敢显,唯有将这些珍贵时光,用更深的陪伴去填满,哪怕不理朝议之非议,也不悔。
是夜,兰林殿。
檐下风动,香帘轻摇。邓绥与冯岚并肩立于月影之下,廊下白玉栏杆边,一道淡淡梅香自小园飘来,闻喜公主正与数名宫女在院中追逐嬉戏,银铃般的笑声穿过静夜,在院墙间回荡,明快而清澈。
邓绥却神情沉思,眉心微蹙,低声说道:“陛下对隆儿的宠爱太甚,日日抱于怀中,随身不离,这样下去,落在人嘴里话柄难免。他贵为天子,却终日沉湎于内闱,若为士林所讥,岂不累及名声?天下人耻笑于他,便是对大汉不利。”
她的声音虽轻,却如春夜细雨,敲打着大局之念。她始终明白,帝王的仁情若无分寸,便极易演化为弱政之讥,而太子之位,本就是朝野瞩目的风口浪尖,不容一丝动摇。
冯岚听罢,却不以为忧,反倒笑了笑:“姐姐,你这话说得太严了些。太子是你九死一生换来的骨血,陛下珍之重之,乃是人之常情。况且陛下表面虽冷,其实对每个孩子都极好。平原王幼时患厥疾,陛下曾命人遍访天下名医,倾金百万。湉女那年发高热,三日三夜,陛下衣不解带,亲自抱着她直到退烧。”
说话间,她眼角带笑,似是回忆起那晚榻边燃尽的熏香,天子不眠不休的神色,不禁唏嘘感慨。
邓绥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却依旧沉着:“这我知道。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忧心。隆儿尚未百日,便已册立为太子。若他之后的兄弟中再有聪慧者,贤能者生出,到那时,又当如何?改立?不改?废之?立之?到那一日,岂不是叫陛下左右为难?”
她眼神中未有一丝私念,有的只是对帝国大局的通盘考量。她不是不爱隆儿,她甚至比任何人都更疼这个儿子。但她心里明白得太清楚,这江山社稷,决不可为一己之情所误。
她不是那种将孩子当成权柄延续的母亲,她从不在任何情爱中沉溺太久。对她而言,情爱只是她的调味剂,能让她在自我进步的过程中得到喘息,而不是在爱人的余荫下做事,不是她的最终归宿。她的人生,早已不是为了成为某人之妻、孩童之母,而是为了成为真正能与天地并肩,与历史对话的人。
她心中所念,不是小爱,而是苍生之愿;不是一时之宠,而是千秋之基。
冯岚听得微怔,久久不语。
月色悄然洒落在二人脚边,映出双影交错。那一刻,她忽而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早已不再只是椒房殿中果敢恬静的皇后,她是帝王的辅政者,是未来那江山之上,真正握印持衡的“女君”。
“……陛下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了。”
冯岚话音一出口,便似惊起一池春水,语气虽轻,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哀意,仿佛无意间将某段尘封的真相从心湖深处撩拨而出。
她话一说完,便猛地意识到失言,脸色微变,指尖微颤。她本是随口感慨,却忘了眼前这个女子是世间最聪慧最细致的人。
脑海中,那一日的情景如潮水倒灌。椒房殿内惊雷劈顶之夜,血雨腥风犹未止歇,刘肇立于大殿之前,憔悴不堪,忽然喉头一紧,鲜血自口中迸涌而出,众目睽睽之下险些倒在御阶之上。冯岚奔上前去扶他时,他却以极低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艰难地道出实情:
“朕,已经病入骨髓......无药可医,积重难返。你,莫要告诉她,莫让绥儿知晓。直到……瞒不下去的那一日……”
那一刻,冯岚才知,这个被万人仰望的天子,其实早已在时间的缝隙中悄然凋敝。他如今还能撑着往前走,全凭着心中那一点执念,邓绥的平安,隆儿的成长,才是他尚未塌陷的理由。
如今,那秘密被她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心头骤然一紧,像被骤风扯住了衣角。
“阿岚,什么?”邓绥果然抬起头,眼神澄澈却微微带着疑惑地看向她。
那一瞬,冯岚呼吸一窒,只觉冷汗从背脊顺流而下。她强作镇定,笑容僵了几分,却还是迅速反应过来,轻声解释:“没……没什么,姐姐别多想。”
她低头掩住眼中慌意,语气转柔:“只是那日姐姐分娩昏迷,陛下跪在佛前整整一夜,他哽咽祈愿,说若能换来你睁眼,哪怕从此无子,亦无怨。如今姐姐安然无恙,太子聪慧无忧,我便想,也许佛祖真听见了他的祷告,回应了他的赤诚,才有今日的平安。所以才脱口说出‘陛下不会再有别的孩子’这话,其实也只是……唉,阿岚一时多嘴,胡说了。”
她边说边垂首,故作懊悔,将那份惶然藏入轻轻一笑之中。
邓绥听罢,果真未再多想,只是一挑眉,唇角噙着笑意反唇相讥:“哎呀,阿岚你怎的也迷信起来?陛下那时说不定还没求完,我就自己醒了,佛祖还没来得及发力呢。”
说罢,她轻轻摇头,笑意温和,像一池被晚风拂过的春水,点起微澜,却未起风波。
冯岚听她信了,心中方才稍稍松了口气,连忙接口道:“对对对,是阿岚失言了,姐姐莫怪。”
说着,她伸手握住邓绥的手,十指交握之间,是她小心翼翼守护的敬重与依赖。邓绥亦回握,掌心温润,仿佛将那藏在黑暗里的秘密也一并捂住了。
“你看——”冯岚扬起下颌,指向院中,“湉女玩得多快活。”
邓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梅花树下,闻喜公主着一身银红罗裙,头戴金蝶发钗,在一群宫女中间欢笑着奔跑。她脸颊飞红,眼波灵动,那童真未泯的娇憨模样,使人一见便忍不住心软。
“是啊。”邓绥望着,眼角不觉染上温柔,“等再过些时日,隆儿再大些了,就可以陪湉女一起捉蝴蝶,投壶蹴鞠,念书识字了。”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忽然放轻,小声低语,却带着难掩的柔情:“愿那一日,陛下,你,我,依旧能够如此刻这般模样。”
这句话一落,廊下霎时沉寂了片刻。
冯岚望向她,忽觉心中一酸,邓绥不知实情,可她终究是敏锐的,她未问破,只是将那不安深藏在一声“愿”里。
这一愿,如灯微光,照着前方雾气漫漫的岁月长河,也照亮了她心中那一点难言的惧怕与期望。
与此同时,章德前殿静得仿佛能听见光阴缓缓流过金砖玉瓦的声音。外头天色渐晚,暮云低垂,残阳将殿内照得一片熔金色,光影斜斜地落在雕花檀几上,落在他臂弯间那个稚嫩的生命上。
刘肇倚靠在御榻旁的凭几边,龙袍微敞,眉眼间尽是疲色,唯独怀中抱着的婴孩,才让他眉峰间的阴霾稍稍散去几分。还未满百日的小太子刘隆,蜷缩在他怀里,小小的身子在父亲胸口起伏之间沉沉睡着,睫毛浓密如羽扇,鼻息均匀而柔细,像个安静的瓷娃娃。
刘肇一手抱着他,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口中低声吟诵着诗词政要:
“治大国,若烹小鲜……隆儿,记住了么?”
他的声音低缓,却饱含深情。他明知眼前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根本听不懂这些深奥的词句,更不懂什么是国家,什么是江山,什么是社稷。但他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教,一句又一句地念。
因为他知道,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他要趁着自己尚能呼吸的每一日,把所有的爱、所有的经验、所有的希望与不甘,都倾注在这孩子耳边,哪怕他未能记得,也愿这些话随风潜入夜,在他的梦中埋下种子。
“父皇……”刘肇的声音忽然哽咽了,低头凝视着儿子的面庞,眼眸微红,“父皇……多想陪着你长大,教你执笔为文,教你策马御敌,等你长到幼学,再到弱冠;看你登庙堂,览万邦……可惜,父皇……不能了。”
他说着,将头慢慢靠近孩子,将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之面,伏在稚儿的额头之上,声音仿若泣血:
“隆儿,不要怪父皇……在你还不懂人事的时候就要离开你,离开你温柔仁德的母亲……父皇也想活着,也想陪你……可上苍要带朕这个天子回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摇着刘隆,眼泪一滴滴坠在婴儿的衣襟上,烫得仿佛要燃出火来。
“也罢……你将来,也会是天子,肩负山河万里。你母后,有大丈夫之志,将相之才,必能教你为君之道,镇守社稷,护佑苍生。”
“父皇……死而无憾。”
他吐出这几个字时,胸腔几乎被撕裂般剧痛,泪水早已打湿了刘隆柔软的襁褓与自己的衣襟。他将脸紧紧贴着儿子稚气的面庞,不肯抬头,只想将这仅余的温热尽数镌刻入骨血,带去黄泉之下。
忽然,刘隆仿佛感应到了父亲的哀伤,小手在睡梦中缓缓举起,软绵绵地覆上刘肇的面颊,小指轻轻蹭过他的泪痕,像是在擦拭,也像是在抚慰。
那一刻,刘肇身形一震,睁大眼望着儿子,整个人如被击中。那不过是一个尚不识言语的婴儿,那动作,也许只是本能的挥手,可在他眼中,却像是上天最后的回音,像是这孩子无声的回应:
“父皇,我会记得你。”
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波涛,抱着孩子失声痛哭,泪水如雨般滚落。那是一位父亲的挽歌,是一位天子的诀别,是一个男人在生命尽头,唯一一次毫无保留的溃堤。
而窗外的日光,缓缓沉入金殿背后的宫墙,万籁俱寂,唯有这座皇城,还静静聆听着,一个即将离世的帝王,用他最后的温柔,为儿子,写下了一封无声的遗言。
正当刘肇将刘隆抱在怀中,眼泪尚未干透,一道轻咳声自殿外传来,紧接着门帘微动,郑众躬身步入,语声温和却不失分寸:
“启奏陛下,时辰已至,太子当送往乳母处小憩。”
刘肇闻言,指尖轻轻一颤,但很快便收起面上所有悲色,仿佛刹那间又换回了那个威仪森严、目光如刀的天子。他将情绪深深埋入眉间,只留冷峻轮廓显露于外。
他低头望了怀中的孩子一眼,那眼神中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一声极轻极浅的叹息。
“抱去罢。”
语落,他亲手将小太子稳稳放入郑众怀中。“速去,”他的声音重新恢复冷肃,字字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传蔡伦、张衡、杨震、许慎、虞诩等人即刻入章德殿议政,事不宜迟。”
郑众一听,微微一怔。这五人皆是朝堂栋梁,或通天文地理、或精史策律令、或重教化仁德,是陛下素日倚重的文臣精英,如今忽召于一殿,恐非小事。
但还未容他细思,刘肇又忽然沉声补了一句:“另命虎贲中郎将邓骘、女史大家班昭即刻进殿,从偏殿侧门绕入,不得惊动皇后。”
此言一出,郑众心头顿时微震。他陪伴眼前天子多年,忠谨谨慎,不敢多言,却早已从刘肇那双暗藏病色却仍目光如炬的眼中,嗅出几分天子心中将定之局。
他正要应声退下,刘肇又忽然补道:“待皇后离开兰林殿时,再传冯贵人前来,命她带着闻喜公主一并觐见。此事,不可让人知情。”
“诺,老奴……谨领圣命。”
郑众俯首叩应,声音低沉而坚定。他将襁褓中的太子轻轻抱起,目光扫过眼前那已然冷静如昔的君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终是未敢多问半句,缓步而退。
门帘轻垂,脚步渐远。
章德殿内重归寂静,只有案几上的宫灯一盏盏亮着,光晕似雪,映照出殿中高高在上的龙座,也照出那孤独一人的身影。
刘肇静静坐在凭几旁,半阖着眼,手指缓缓摩挲着御案上的玉玺印柄。殿外此刻夜色渐沉,宫墙无声,北斗高悬,万籁俱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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