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崩逝

邓绥步入兰林殿时,殿内灯火清幽,氤氲着晚香熏的檀气。只见冯岚正伏在案边,同闻喜公主一同诵读《论语》,公主坐得端正,小手托腮,听得专注。案上清茶尚温,然并无膳食余温的痕迹。

邓绥轻步入殿,面带温笑:“湉女已经用完晚膳啦?绥母后来晚了,没能与你一同用膳,是不是失约了呀?”

她走过去,弯身将小小的闻喜公主抱入怀中,亲昵地贴了贴她的脸颊。

“湉女早就吃过啦!”公主抱着邓绥的脖颈,甜甜一笑,脸蛋红扑扑的,“现在和母亲读书呢!”

“不是说好今天要等绥母后一起吃嘛?怎么就自己偷偷吃完了?小馋猫!”邓绥轻亲了她一口,语气里满是柔宠。

冯岚也起身欠身相迎,嘴角带着一丝含蓄的笑意:“阿岚可没叫过绥姐姐来呢,是湉女今日饿得早了些,兰林殿便先传膳了。”

邓绥听得眉心微蹙,神情疑窦丛生:“奇怪,今日你们都透着一股子怪气。陛下也莫名其妙的,说是让我来兰林殿,你这里又说没叫我。明明就是你让侍书传话,说湉女等我用膳,我便没陪陛下留在章德殿……”

她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侍书满脸惊惶、披着夜露奔进殿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气喘吁吁,声泪俱下:

“皇后娘娘。冯贵人。快!快去章德殿前殿!陛下……陛下他突然晕厥,太医说情势危殆,怕是……怕是不好了……”

话音落下,殿内的温馨仿若骤被狂风击碎,一瞬间,四周静得连香炉中燃灰坠落的细响都清晰可闻。

“来了……”冯岚喃喃重复,手中的帕子不觉滑落于案几之上,那声“来了”如幽谷回响,仿佛是命运终于揭晓的铁钟重鸣。

邓绥只觉耳畔轰然一响,天地仿佛在瞬息之间倾覆,她脚下踉跄了一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一阵发黑,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

“绥姐姐!”冯岚见状,急忙将闻喜公主抱回怀中,一手扶住邓绥的臂膀,“你别急,莫慌——!”

“怎么会……怎么可能……”邓绥声音颤抖,脸色煞白,几乎站不住脚,“刚才他还……他还好好的……”

“走,章德殿,快走!”她几乎是发了疯似的挣脱了冯岚的搀扶,裙裾翻飞,步伐杂乱,跌跌撞撞地冲出兰林殿门槛。

夜色已沉,寒风如水般滑过深宫的雕梁画栋,章德殿前灯火通明,人声嘈杂。邓绥一身未改常服,衣袂带风,疾步奔入殿前,却在石阶前猛地顿住了脚步。

映入眼帘的是杂乱纷繁的场面。内侍们神色惊惶地进进出出;宫人来不及收拾倒地的器皿;数名太医围在榻前,急声低语,面色皆凝如铁;更远处,有僧侣诵经,道士焚符施咒,黄纸如蝶飞舞,青烟袅袅升起,仿佛连天穹都被惊动,夜风中响起低哑诡异的钟磬之音。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惊雷般劈入她的胸口,邓绥冲进殿内,一把推开拦路的内侍和太医,直奔榻前跪倒在地。

她的手抖着伸向榻上之人。那人身穿素白中衣,面无人色,唇边泛青,气息羸弱至极,眉心紧锁却始终未睁眼。

“陛下……仲举,我来了。”她低低地唤,声音颤得几乎破碎,“我们才不过……才不过才分开一炷香的工夫,你怎么就……”

她的手贴在他冰凉的脸颊上,掌心都止不住地颤抖。她以为他不过是疲累,她以为他会睁眼一如往日,轻声唤她“绥儿”。可他没有。

这时,冯岚也疾步赶至殿前,步履踉跄,瞧见榻上的情形,眼圈瞬间泛红。

“郑众!”邓绥忽地转身起身,怒喝出声,眼神几乎要灼穿人,“这是怎么回事?!陛下的龙体不是已经大安了许久?怎地忽然间就晕倒了?!快告诉我!”

郑众跪倒在地,额头几乎磕入地砖。他知道,此刻已至无法遮掩之时,唯有实言相告。

他哽咽道:“皇后娘娘恕罪……实则陛下早在数月前便旧疾复发,自知时日无多,然不忍娘娘忧惧,故强打精神,密召太医、布星象、遣人祭天,皆为禳命续寿之术。陛下不曾放松一刻,但近月来已每况愈下……故命奴才等尽力隐瞒……”郑众把这些日子来的所有,都跟邓绥和盘托出。

“所以——”邓绥的声音冰冷而低沉,“你们都知道?”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跪着的郑众、低眉的太医、面露愧疚的宫人,还有刚赶来的冯岚。所有人都沉默着,不敢与她对视,仿佛都化作了这场瞒天之局的同谋。

唯有她,一人,被温柔与深情包裹着,被他用“陪朕策马”的借口骗走,在阳光下笑着,在马背上任他紧紧拥着,却从未被告知,那是诀别。

她恍若被重锤击胸,喘息都变得困难,强撑着平复胸中翻涌的气血,却依旧压不住那翻江倒海般的情绪。

“你们……都知道,唯有我,是局中之人……”

她颤着身子,缓缓回头望向榻上那个沉睡着的男人,望向那曾许她山河共执,岁月长安的帝王。

“你啊……刘仲举……”她咬紧牙,眼中噙满了泪水,“你又骗了我一次。”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似刀,带着冷意。

“你这样是想要干什么?让我心痛?让我懊悔?让我后半辈子都活在怀念你的情绪中度日如年?我告诉你,你的算盘打错了。你既然瞒着我,不让我和你共度难关,不把我当成你的妻子,那我也不想再看见你,别妄想我会为你守着那些空名遗愿!”

她决绝的转身,袖袍扫起寒风,丝毫不顾冯岚在身后焦急唤她。

“姐姐,陛下是为了大汉,也是为了你啊!”冯岚低声相劝,却被她无视。

邓绥步伐坚定,带着愤怒,也带着不能承受之痛,一路疾步离开章德殿。她的背影冷峻而决绝,宛若一柄拔鞘之剑,断情绝爱,斩尽温柔。

椒房殿前,侍书欲言又止,终究不敢上前劝阻,只得看着皇后娘娘紧闭殿门,自内反锁,重帘低垂,将整个宫殿都隔绝于世。

椒房殿内,邓绥静坐于榻前,一身华服已然凌乱,鬓发微散,素颜苍白。她颤着手,缓缓摘下腕间那枚温润如脂的白玉镯,那是他亲自所赠,玉质温雅,纹理清润,内圈以小篆镌刻着四字:“死生同契”。

玉镯脱腕之时,仿佛心弦被生生扯断,她的眼泪倏然决堤,沿着面颊静静淌下,打湿了绣着芙蓉花样的衣襟。

她捧着那枚镯子,指尖缓缓摩挲着那四个字,眼前却浮现出他们十年间所有的记忆——

从初入宫门,谨小慎微的少女,到端坐朝堂、挥笔如椽的辅政皇后,是他,一步步把她推上那扇沉重宫门之后的另一片天地。

她怎会不记得,朝臣满殿反对,斥她‘女主阴灾’,是他,于殿上拍案怒斥:“女主非阴,而昌国之基石。” 他用他的威仪与信任,撕碎世人以性别为界的偏见,替她杀出一条血路。

她怎会不记得,外戚贵女争宠、众口铄金,皆言‘女子幽居后宫方为正理’,是他,于御前亲笔下诏:“皇后以学理立身,辅政为仁。” 由此破除旧规,敞开东观大门,创设女学,立东观女史之职,让后宫女子皆得识文断字,不再困于脂粉泥淖,而得以心向苍穹。

更不曾忘,夜深人静时,他披着素衣、执卷与她共读史书策论,时而争辩、时而低笑,灯下的他眼神温柔而坚定。

她曾在现代无数次幻想过真正的君主应是何等模样。他应当英明果决、应当知人善任、应当以百姓为念。可现实却远比幻想更深刻。刘肇,是那个比幻想中更温柔、更仁明的天子。他有过果决狠厉的一面,却从未以利欲凌驾于情义之上;他爱民如子,也爱她如命。他将天下的秩序打理得井井有条,又在最混乱的人心中,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他不是只宠爱她一人,而是把后宫诸女皆视为有思想、有灵魂的个体。他给予她的不只是情爱,而是理解、尊重、共鸣,那是另一个时空的邓佳,终究在此生邓绥的皮囊下,被他唤醒,被他成全,被他推上巅峰。

他,是“永元之隆”的缔造者,是少年有为,志比天高的明君。

邓绥心头一震,眼泪如断线珠落。她哽咽道:

“仲举……是我错了,是我方才一时情急。我该陪你,哪怕只是最后一程,我都该与你同行。”

她说着,骤然起身,将玉镯紧紧握于掌中,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殿门。

“娘娘!”侍书与宫婢尚未来得及阻拦,只见皇后披发而行,一袭锦袍在夜风中翻卷如旗,宛如踏风而行的战将,执着、急切、决然。

章德前殿,夜色已深,窗外北风呼啸,卷起残枝败叶,拍打着朱红宫门。殿中却是一片沉沉死寂,唯有檀香缭绕,烛火微颤,似是随时要熄灭在风中。

时间悄然流逝,烛影在地砖上拉得斑驳如年轮,榻上的人,却仍毫无醒转的迹象。

太医颤着手收回探脉的指尖,脸色惨白如纸,终于鼓起勇气,跪伏于榻前,声音颤抖:“娘娘……微臣斗胆,陛下脉象已不可探寻,恐……恐怕只在数日之内。请皇后早作准备,以免仓促。”

良久,邓绥才幽幽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知道了。我来的路上,已经命人准备妥当了,仪制依古,百官守制,一切俱全。”

她说得镇定,语气中甚至无悲无怨,宛如在谈一件公事。可目光却仍死死盯着榻上之人。

“噗”的一声,蜡液淌落铜台,发出细小的响声,刘肇的胸膛起伏越来越弱,仿佛这声音是为他的生命敲响了倒计时的钟声。

“娘娘英明果决,是社稷之幸……”郑众忍不住跪地哭出声,“陛下这一生,背负江山,劳心政事,年未及弱冠便久病缠身……如今若能安然离去,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你们都退下吧……你们留在这里,已无济于事。若有吩咐,我会叫你们进来。”邓绥道。

郑众张了张口,终是低头叩首:“是……奴才遵命。”

殿中人影鱼贯而出,厚重的殿门缓缓掩上,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声响。章德殿前殿霎时间安静得令人窒息,连烛焰轻跳的声音都愈加清晰。

邓绥缓缓俯下身来,将头靠在刘肇的被角上。那上好绸缎触之冰凉,早已失包裹不住体温。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短暂的抽离,只余一副行尸走肉的皮囊。

“从现在起,你可以放下一切了。不必是皇帝,不必是天子,不必是他们口中的圣上,明君……你只需做刘肇,做刘仲举。”

“做我夫君……只做我一人的刘仲举。”

又是三日,漫长如世。

章德殿内,香炉早已添了数回沉香,红烛亦换了一盏又一盏,烛火摇曳,映得整座前殿如水中幻影。窗外风雪初止,寒光洒落在雕花窗棂间,映出斑驳光影,如时光缓缓流逝的痕迹。

床榻之侧,邓绥静静守着。他已经三昼夜未睁眼,她也整整三日未合过眼。眼眶早已干涩灼痛,面色苍白如纸,却仍固执地坐在那里,不肯移步,不肯眨眼。她怕,怕一眨眼,他就走了。

忽然,床榻上那道形销骨立的身影,眼睫微颤,仿佛雪地初萌的新芽。紧接着,缓缓地,那双沉睡已久的眼睛,终于再次睁开。它仍旧深沉,却蒙着暮色的灰霜,像将坠落的残星。

邓绥猛然一震,仿佛被撕裂心脏一般,

“仲举!”

她低呼出声,整个人扑上前,泪水涌出,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滴落在他的锦被之上,仿佛一颗颗决堤的珠子,碎玉般,砸进心坎。

刘肇的唇动了动,却已无力发声。他颤抖着抬起手,像是在挣扎着穿越风雪与时空的阻隔,将那只骨节分明却早已失却血色的手,缓缓抬至邓绥脸庞,手指轻轻颤抖着抚上她的面颊,动作轻得如落雪,不舍,不忍,又不甘。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唇角扯起一道弧线,却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邓绥紧紧握住他的手,将那只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仿佛要将他仅余的温度全数汲取,

“仲举,我在,我一直在。”

“绥……对,不起……朕,又……”刘肇此时已经说不出一句完完整整的句子。

“别说了。”邓绥含泪摇头,紧接着又疯了般点头安慰他,“你想说的,我都懂,都明白。仲举,不必再言语。”

刘肇缓缓将目光投向床头的木案,那里,赫然摆着那枚沉沉的玉玺,晶莹温润,如一块嵌着帝国命运的玉石。他吃力地朝它伸手,眼神带着执念与嘱托:

“玉……玺……”

邓绥立刻反应过来,起身取下那枚被磕下一角,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小心翼翼地放到他掌中。他手指微颤,几欲握不住,但仍执拗地将它举至邓绥面前。

“给,你……”他一字一顿,气若游丝,“大汉,自今日起……唯听你令。这是……遗旨……”

邓绥泪如泉涌,双手接过玉玺,跪在床前,声音颤如秋叶:

“臣妾定不负陛下所托,不负大汉山河,必以此身,完成你未竟之志,亦遂我夙愿宏图。”

她的声音刚落,刘肇嘴角微动,仿佛欣慰,又仿佛释然:

“朕……朕……”

话未说完,那只刚刚还握着玉玺的手缓缓垂落,带着一丝不舍,坠向榻边。那双曾俯瞰万里河山的眸子,再也没能睁开。

元兴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公元一〇五年冬,汉和帝刘肇病重驾崩于洛阳宫章德殿前殿,年仅二十七岁。

其幼子,出生仅百日的刘隆继位,由邓太后临朝称制,改元延平。邓太后一切仪制,皆与帝同,朝臣皆称‘邓太皇’。

刘肇为106.2.13驾崩,当时还未过新年,所以按照古历仍属105年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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